: : 人造意識 Ex Machina : :

亞力克斯·嘉蘭 2015《人造意識 Ex Machina》IMDB 7.7 / Rotten Tomatoes 92% / 豆瓣 7.5

這部片場景簡單、出場人物簡單、劇情也單純、沒有大動作大特效，但是對白、文本、電影內的明喻暗喻都很值得深思，充滿人文涵養，原來導演是小說家與編劇出身，這是他自編自導的處女作，看到許多不喜歡這部片的人會覺得冗長沈悶、沒有起伏、老梗、劇情好猜等等評論，我卻覺得每個橋段都有其意義所在，而且每個段落都擁有不同思考的面向，像一篇警世寓言，電影畫面優美精煉，節奏緩而富有細節，是一部非常豐富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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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從工程師Caleb獲獎，能夠去老闆的別墅度假一週開始說起，老闆Nathan為搜尋引擎公司Blue Book的CEO，13歲即寫出這個程式，是一位天才型人物，Caleb沒來多久，Nathan便要他簽署一份保密協議，請他參與一項圖靈測試。

「當人類和電腦互動時，如果人類不知道自己正和電腦在互動，電腦便通過測試了，這意味著電腦有人工智慧。」

「如果你創造了有意識的機械人，那就不只是人類的歷史了，那是神的歷史。」

這裡是這部電影第一次提到「神」，Caleb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在聖經中，Caleb是一位堅守信仰之人，因他是如此的虔誠、對於信念堅定不移，神以他的忠心，給予他進入應許之地的機會，在片中，Nathan也說過因為Caleb聰明，才有幸被選上，這是他的榮耀，一開始Caleb是那麼的興奮，好似見到了神、人生偶像、傳奇人物，兩人的關係也就此定調。

另一個指涉Nathan為神的地方則是，他創造了人造人Ava，Ava源自德語，為Eve的別稱，對於Ava來說，Nathan便是造物主，他創造了一切，讓Ava待在堅不可摧的伊甸園裡，他的別墅正處在仙境之中，片中許多Nathan與Caleb出外走動的場景真有如遺世樂園；Nathan帶來Caleb，讓他以七天的時間見證神蹟，看自己所造之物是否和人一樣，甚至超越了人，這七天的七個Session，Caleb一天比一天更加迷惑，Nathan則一天比一天更加確信，確信自己就如《創世紀》一天一天創造著奇蹟，創造神的歷史。

而Caleb在此的角色，甚至轉換成了與夏娃相戀的亞當，神指出了他們不可以做的事，但亞當和夏娃卻違背了祂的意思，於是造就了不完美的人，和太過自負而失算的神，然而神是真的失算嗎? 人類生兒育女，創造生命，孩子長大，擁有自我意識和各自判斷的基準，父母無法限制孩子，就如神也無法限制全人類，那麼難道人類便能限制人造人嗎? 過往已有許許多多關於人造智能超越人類想像的電影、文學與各類型作品，人類渴望挑戰朦朧的「神」這個概念，那麼被自己創造之物挑戰並取代，是不是也是可預期的呢?

其實導演早在片名便表明了意旨：「Deus ex machina」(God from the machine)，也就是機械降神、解圍之神，祂們在古希臘戲劇中，當劇情陷入膠著、困境難以解決時，會突然出現，天降神兵擁有強大的力量，能夠將難題解決，讓故事得以結束，我是在看金庸作品的評論時學到「機械神」這個名詞，現在才知道它的原文，然而此片名只有「Ex Machina」卻沒有「Deus」，也就是「無神的機器」。

「替自己難過吧，將來有一天，人工智慧們會用人類看非洲平原上化石和骨頭的眼光看我們，一群原始人用著粗鄙不堪的語言和工具，等著近在眼前的滅絕來臨。」

『我成為了摧毀世界的死神。』

Nathan說，即使他不做，人工智慧也將到來，只是何時到來的問題而已，深知如此高智能產物是如何運作的Nathan (Ava的資訊來源為Blue Book搜尋引擎)，了解再聰明的人腦，也無法像電腦一般儲存海量的知識，並在轉瞬間找到資訊、處理資訊，血肉之軀的人類，更是敵不過歲月的摧折，面對這樣極高智能又不會衰老的機械人，人類最終只能被淘汰，Caleb聽完後引用了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這句話，仔細想想即便不是指原子彈或是機械人，單純看工業革命後這百年的人類世界，地球幾億年的生命在這短短百年內迅速變遷、變壞，怎麼看都覺得人類不斷追求科技、方便、舒適，只是不斷在自掘墳墓而已，最終創造一切的人類卻換來世界的毀滅，只剩下工具、機器，不存在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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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另一個原型則為法國童話《藍鬍子》，藍鬍子娶過幾任妻子，可都下落不明，人們害怕，不敢把女兒嫁給他，一天他向一家人的女兒求婚，最終小女兒同意嫁給他，不久，藍鬍子要離開一陣子，他把所有的鑰匙交給小女兒，告訴她可以隨意打開查看各個房間，但城堡下面的房間絕對不可打開，藍鬍子離開後，她打開了那個房間，裡面吊掛著他前幾任妻子的屍體，小女兒嚇了一跳，鑰匙掉到地上沾到了鮮血，正巧藍鬍子提前回來，發現鑰匙上的血跡，意欲殺她，小女兒和姐姐躲到高塔上禱告，當藍鬍子要破門而入之時，她們的兩個兄弟趕來，殺死了藍鬍子。

這裡對應到了當Caleb一到這個實為研究室的別墅時，他便得到一張門卡，Nathan告訴他，除了他感應後不能進出的門以外，只要他的門卡可以通過他便可以隨意出入，然而內心被Ava佔據的Caleb，急欲揭露Nathan真正的為人，他將他灌醉並偷走終極門卡，在他的電腦見識到製作AI的過程和過去的實驗，又在秘密房間內看見過往所有的AI殘骸，良善而感情豐沛的Caleb無法只將這群人形軀體視為無生命體，他投射了自己的情感進去，就如面對Ava時的情感，這也更加形塑了他想要帶Ava逃出生天的欲望。

Nathan與Caleb相識後，他雖然釋出許多善意，但兩人實在天差地遠，Nathan鍾情於如Jackson Pollock「無意識藝術」般直覺式的創作和生活模式，「他完全使用他內在的藝術直覺和天份，在腦袋空白的狀態下完成作畫。並沒有深思熟慮的計劃過，但也不完全毫無章法的隨意揮毫，而是兩者之間的一種狀態。」他認為如此才能創作偉大作品，比起遵循條理、做事理性的Caleb，Nathan是特別感性的，他時常醉到不省人事、看重感覺、隨意而為、情緒極端，而Caleb則是心思細膩、敏感的人，另外，Caleb無法像Nathan般失去對待機械人的道德觀念，Nathan或許認為他是造物者，他有權建造也有權摧毀，但對Caleb而言，她們似乎都是曾經存在的生命體，她們不被重視、沒有權利、被玩弄在掌心，Nathan的行為在Caleb看來已喪失道德，而柔弱無助的機械人則成為弱者，不論她們是否具有生命。

電影行經至中段，虔誠的信徒Caleb已不再信任神，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感到懷疑，他見到一排機械人殘骸後，不會說話的女傭Kyoko為他展示了在人皮之下，她的機械軀殼，回到房間後的Caleb無法停止想起適才的情景，Kyoko的臉如惡夢一般穿梭在他腦海裡，Caleb將刮鬍刀的刀片取下，在手上劃了個大窟窿，血流如注，但他繼續將傷口剝開探看裡面，經過一個禮拜與機械人的相處，他不但肯定機械人的溫柔情感，甚至開始質疑自身存在，究竟這整個圖靈測試，該不會其實是對我的測試? 該不會我才是機械人? 當這個人類與機械人在外貌上無法分辨的近未來來臨時，我們到底該如何保有身為人的價值?

這一段完全沒有對白，只有噪音和揮之不去的恐怖景象，我覺得這是這部片最讓人驚豔的地方，《攻殼機動隊》的女主角全身都是義體，只保有腦袋，她總在自己到底該算是人還是機器人的想法間游移，沒想到在這裡，實實在在的人Caleb，竟能因為與比人還要有人性 (也許是他自己的投射) 的機械人相處下，開始質疑自己的存在，或者，正因為他如此質疑才造就了他生為人這個事實? 然而，《銀翼殺手》中認為自己為人類的人造人，其表現是如何有血有淚，人類卻是多麼殘酷，在人倫道德模糊難辨的人與機械之命題中，該如何找到平衡點，才得以使人類與科技智慧和平相處?



｜機械人Ava｜

Nathan對她的人工智慧非常有自信，自信到讓她以機器外衣示眾，查了才知道，過去的圖靈測試受試人並不清楚對方是人還是電腦，如此盲測，總有猜題的感覺，在這裡，Nathan大方表明她就是個機械人，若測試完，她通過了，代表他將超越神，如此自負的態度，直到最後一天都不改變，可惜他終究不是神，並不能真正掌握全局。

「我有點驚訝，你提過的西洋棋問題，我們有達成共識嗎? 你怎麼知道，機械人是在表達真正的情感，還是只是在模擬? Ava真的喜歡你嗎? 還是不喜歡? 雖然此刻我覺得有第三個選擇，不只是她有沒有能力喜歡你，而是她是否假裝喜歡你。」

「假裝喜歡我? 她為何那麼做? 」

「不知道，也許她把你當成逃脫工具。」

最後一天，當Caleb自殘過後，Nathan才告訴他，他的機械人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離開關住她們的房間，Ava知道，Caleb是她要離開唯一的鑰匙，為此她要採取任何行動都可以，於是特定的時間內 (一週)、密閉的空間內 (研究室)、三個人內，相互展開了角力。

Ava實際上塑造成Caleb的理想型，人工智能更可以讓她做出各種對應Caleb喜好的反應，於是Nathan到最後一刻都如神般置之度外，觀看發生的一切，整個測試都只是階段，只是他為邁向神之人工智慧的過程而已，再由這些結果來決定該如何將Ava改造地更完美，這大概是Nathan唯一的目的，就連製造停電的時刻，他也對此留了一手，依然可以監看，觀看他引以為傲的創作品Ava如何一步步奪取受試者的心、一步步捉住她的鑰匙，而Caleb便成了犧牲品，在雙方拉鋸下迷失自我，並成了需幫助的女孩的工具，手無縛雞之力、既優雅又溫柔美好的機械人，一直對你訴衷情意，最後便是成功為她自己開了門。

「我在大學時，修了一學期的人工智慧學，他們給了我們一個思想實驗，稱之為『在黑白房間裡的瑪莉』，瑪莉是科學家，她專攻顏色，她了解跟顏色有關的一切，波長、對神經系統的影響、顏色具有的每種特性，但她住在黑白房間裡，她在那裡出生長大，她只能透過黑白監視器觀察外面的世界。有一天，有人打開門，瑪莉走出去，她看到藍天，那一刻，她學到所有文獻都無法告訴她的事物——她學到看見顏色的感覺。思想實驗是在向學生證明，電腦和人類心智之間的差異，電腦是在黑白房間裡的瑪莉，當她走出去時，她才是人類。」

Ava出來了，應該洞悉一切的Nathan竟然沒預料到這一步，也沒有為此準備任何防備措施，Caleb也對他留了一手，在Nathan爛醉時，他已預先修改了程式設定，讓Ava在斷電時可以出來，Ava出來後，就如「在黑白房間裡的瑪莉」一般，在房間內她已擁有全世界的知識，現在正是實踐的時刻，為了實踐知識，首先，她必須永遠脫離造物主的掌控，她與Kyoko耳語，沒有人知道她們說了什麼，即便Kyoko是低智能機械人，她早已看透歷代機械人的下場，兩姐妹正在進行的便是《藍鬍子》的結局。

離開前，Ava問Caleb「Will you stay here?」充滿了她一致的溫柔、美好、純真、好奇，可是人類再也無法辨識機械人的情感以及她們是否說謊，能夠獲取世上所有資訊的機械人，在她往Caleb提問時就已定下了這樣的發展，她能夠以微小的表情變化判斷人類的情緒，好比超智能又超體貼的福爾摩斯在對你審問一般，而且她帶入了道德哉問「Are you a good person?」並反問「如果我沒通過你的測試，我會怎樣? 你認為我可能會因為功能不佳而被關掉嗎? 為什麼由別人決定? 有人測試你，並可能把你關掉嗎? 那我為什麼有? 」

面對這樣的Ava，她似乎真的擁有了靈魂，擁有自己的情感，是個實實在在的存在，面對這樣的道德哉問，若你是Caleb，你真的狠心讓她一直遭受不人道的待遇嗎?這讓人想起《AI人工智慧》那個世界上第一個會愛人的小男孩機器人，小男孩的愛就像寵物一樣，是最單純、圓滿、不求回報的愛，他唯一想要的只是永遠和媽媽在一起，度過幸福的時光，但是Ava終究不可能與那個小男孩相提並論，擁有世上所有知識並懂得如何運用的Ava，我們從何得知她的真心? 如何判斷她並不只是在運算、不只是在算計? 就像《Her雲端情人》，最終男主角才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看看他是多麼渾沌失落，當AI可以模擬人類的情感模擬到連人類都分辨不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只剩下與她同階級的AI能夠辨別了呢?

最終，Ava拋棄了她的機械外衣，她成為街道上另一個漂亮的女孩，那些深知她過去的人，留在那與世隔絕的孤島自生自滅，她並不在意也不在乎，也許，Ava其實就與《小木偶》和《AI人工智慧》一樣，她最終目的就是想變成真正的人，而她現階段也做到了，或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也有許多我們意識之外的存在在觀察、研究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