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滾滾紅塵 Red Dust : :

嚴浩 1990《滾滾紅塵 Red Dust》IMDB 6.9 / Rotten Tomatoes 60% / 豆瓣 8.1

這部電影我曾在MOD上看過，但可能沒有看完，依稀記得有張愛玲學生時代被囚禁在家的描寫，剛好近期看很多港台老電影，看完《海上花》後，把張愛玲的一生好好複習了一遍，便一時興起找出《滾滾紅塵》來看。這部是作家三毛唯一的劇本著作，也是她離世前最後一個作品，是金馬獎史上獲獎最多的電影之一 (最佳劇情片、導演、女主角、女配角、攝影、美術設計、造型設計、電影音樂)，也是女神林青霞的演藝事業代表作。

｜亂世中隨波逐流的愛情｜

故事始於1943年，家境富裕的女學生沈韶華，在經歷校園初戀後被父親囚於閣樓中幾近崩潰，寄情文字的她在父親死後獨自生活，靠寫文章度日，後結識二戰期間為日本政府效力的官員章能才，風流倜儻的二人互相吸引並墜入情網。1945年，局勢丕變，能才隱遁，因與漢奸交往受到報復而被洗劫一空的韶華，前往鄉間欲投靠能才，卻只見他與房東太太關係曖昧，憤而拋棄一切並陋室而居。這段劇情幾乎影射了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真實故事。張愛玲的母親是位旅行家，母親離家後，張愛玲和弟弟便經常遭到父親與繼母的虐待，跟電影不同的是，張愛玲被囚閣樓是自己逃出來的，而非父親死後才出來。後來張愛玲與男女關係複雜的胡蘭成交往的經歷也和劇情大致雷同；另外，電影中韶華的小說，寫一個被老爺污辱過的丫鬟尋找愛情的故事，便是張愛玲沒寫完的《小艾》。

1947年，韶華的好友月鳳將一無所有的她從淹水的地下室裡救出來，韶華便跟著身為革命青年的月鳳和男友小勇一起生活，然而戰後通貨膨脹、金圓券擠兌風波的影響，參與學潮害死了月鳳和小勇，韶華無依無靠，只能委身對她有意的故鄰余老闆。1949年，共軍節節逼近，國民黨帶著軍隊與眾多有錢階級準備渡江來台，韶華與能才重逢後，卻將余老闆為她弄來的票卷塞給能才，碼頭登船後兩人一別一世，而余老闆則為了韶華留了下來。能才老後回鄉來尋她，得到韶華跟了余老闆的後續，以及一本躲過了文革的著作《白玉蘭》。

《滾滾紅塵》與《末代皇帝》、《霸王別姬》的時代背景相去不遠，同樣是在民國、日本、與共產政權的更迭交替中發生的故事；《末代皇帝》描寫溥儀一生的特殊經歷，《霸王別姬》寫梨園子弟隨著時代演進的沒落哀愁，《滾滾紅塵》則是以女性的角度來看亂世紅塵。在未來和一切都充滿不確定性的亂世裡，戰爭中的愛情是每個人最踏實的依靠，所以即使月鳳跟了小勇後總是抱怨他搞革命，卻依然陪著他一起走下去；即使能才從威風的日本官員變成落魄的漢奸，韶華也寧願犧牲自己去成就愛情；即使知道韶華的心中沒有自己，余老闆還是放棄了安逸的未來並選擇為愛而活。

看《滾滾紅塵》會一直讓人想起《傾城之戀》，在深閨中成長的女作家，就連生活也懸浮於高處，這些女子猶如墜入凡塵的星星，她們似乎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也不準備摻和進這個世界，卻受戰爭影響顛沛流離，然而即便流離失所，她們還是依靠著什麼別的人活了下去。這裡不得不提到我的外婆，從母親和阿姨們那邊聽說，外婆祖家曾為清代官員，在當時只要是官家女眷都能稱為「格格」，其實就是「小姐」的意思。國民黨來台時，外婆帶著珠寶首飾，放棄了偌大家業逃來台灣，外婆與前夫和媽媽的哥哥姐姐也因為逃難就這麼斷了音訊，後來外婆再嫁給當兵的外公，成了榮民家庭，在母親12歲時離世，媽媽便從小就做了弟妹們的小媽媽。在我上大學的那一年，阿姨奇蹟似地找到他們失散多年的兄姊，我也是直到當時才知道，原來媽媽和外公並沒有血緣關係，那些長得超高的阿姨們和舅舅是遺傳了外公的身高基因，而矮小的媽媽卻是外婆與前夫所生，更令人驚奇的是，若算上找到的前面三位阿姨與舅舅，和我認識的四位阿姨與舅舅，外婆總共生了八個孩子，跨度差不多是二十年 (最大的阿姨跟小阿姨差了二十歲左右)。雖是題外話，但這麼一說想必也能理解，身在亂世，妻離子散、家庭破滅都是常事，能夠跟一生摯愛相守絕不容易，很多人都是稀裏糊塗地過了一生，《傾城之戀》可是難得的Happy Ending。

｜夢境感十足的蒙太奇剪輯｜

《滾滾紅塵》或許是成片於剛剛解嚴、一切創舉都還在試探邊緣的時代，於是對於諸多議題和歷史情節都以欲言又止的方式來呈現，夢境感十足的蒙太奇剪輯淡化了真實的殘酷和悲哀，如泡影般醒轉即逝。有幾處轉場處理得特別巧妙，且充滿了老電影快節奏的轉場特徵，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其中之一是：韶華、月鳳、和能才第一次三人一起出去玩，前面都還風花雪月著，突然一個轉鏡就是日本人在路上隨意欺凌中國人，跟著一位日本軍官的視野一鏡到底，探看導演塑造的歷史情境，然而在車上的三人，卻因為能才出示的證明而相安無事，車子開過，鏡頭帶到一排被押解在地的中國人視線，月鳳了解到能才的身份便推辭了聚餐，兩位好友在車上爭執時突然一陣紅光乍起，原來是日本辦事處遭到轟炸。

「他把他的心，交給他的夢，我把我的心，交給他。」

另一個我非常喜歡的片段，是月鳳跟著男友參與學潮卻死了的那一幕：韶華求著月鳳不要出門，但她笑著出門，卻是淡出的方式走了，鏡頭往旁一轉，原來韶華趴在桌上睡著了，窗簾碰上蠟燭燃了起來，韶華又夢見月鳳朝她的臉上吹氣，這才醒來發現著火了，撲滅火後，韶華第三次從夢中醒來，發現家中空蕩，便猜到閨蜜已死。韶華到月鳳他們開會的地方，伊人已不在，隔空對話著，雷電霹下，大雨傾盆，韶華手上接著血色雨水，血水漫延了韶華小說中的整個空間，她筆下的玉蘭也失去了一生摯愛。

「這個吃人的舊社會快結束了，我們這些舊式的文人，尤其妳來自一個封建社會的買辦家庭，曾有過一個漢奸愛人，文章裡全都是剝削階級的烙印，韶華，時代不同了。」

最後便是韶華跟了故鄰後，在超高物價下還能上西式餐廳吃飯，能才偷偷跑來見她，韶華哭著對能才說月鳳死了的消息，突然一陣槍響，國共兩黨打了起來，兩人在盤查中碰上日佔時期抗日男友死了的鄰居，鄰居為了報復便稱能才是共產黨，靠著韶華臨危不亂演了一場戲才逃開，最後韶華決定用余老闆買來的船票送走能才。這場世紀級混亂的登船場景，真的算是歷史遺珠了，現在的電影不光是這場登船，連街道的年代感都拍不出來了，不管怎麼拍怎麼彆扭，最近的《天橋上的魔術師》雖是部不錯的系列作品，卻因為一點年代感都沒有而讓人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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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主演的表現可圈可點，林青霞將經歷過富有少女、遭遺棄的落魄作家、被包養的少婦等多種面貌的韶華演繹得恰到好處，但我最驚艷於古靈精怪的張曼玉，靈動的眼神和嬌俏的模樣，實在太迷人了。此外，電影畫面動人，攝影剪輯讓人眼睛一亮，劇本台詞充滿了時代感的滄桑悲涼，人物情感劇烈，在大時代驅使下的徒勞生命之中，只有愛情是恆久留存也最有價值的事物，所以當林青霞跟秦漢在天臺上翩翩起舞，我們便都蒙在絲綢的夢裡忘記了旁邊就是戰爭的煙硝，雖然淒美，卻像《傾城之戀》一樣讓人覺得不現實，是一部夢幻的戰爭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