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2日 星期四

: : 白色情迷 Trois Couleurs : Blanc : :


奇士勞斯基 1994《白色情迷 Trois Couleurs : Blanc》IMDB 7.7 / Rotten Tomatoes 90% / 豆瓣 8.4

接續《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的主旨是「平等」。

何謂平等? 此一概念從法國大革命以來就不斷地被人引述,美國獨立宣言中也有知名的「人皆生而平等」的宣示,1793年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指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指將所有人視為同等,廢棄各人身份與地位的差別,只考慮各人對國家與經濟作出的貢獻。此一概念已積極地被運用在法律實踐上,也潛入每個人的行為意識中。所謂的平等,在當前法律中的規範,乃非一絕對的、機械式的平等,而是一立基點上的平等,每個人均有天賦的權利,機會均等,都各有各自獨特的存在價值。當代所追求的平等,並非是一削平式的平等,因每個人都有天生資賦的差異,只顧著平等,而不管差異,只會造成虛假的平等。泯除差異對於實質的真平等並無幫助,然而,過度強調差異卻也會使差異的弱勢一方沉浸在安逸之中,自居弱勢,不思振興。而從強調差異,明白差異,而再至尊重差異,理解差異,才是現代社會應許之途徑。

而在社會主義中,平等的論述則更上一階——資產階級的平等要求,最初是在推翻封建社會的資產階級革命中產生的,其內涵在於消滅封建特權和等級制度,使資產階級擁有平等的政治權利和社會地位。而無產階級的平等要求,則是在推翻資本主義的革命中產生的,其內涵在於消滅一切剝削和階級,實現生產資料公有制,使人民當家作主。資本主義平等,只消除了政治和法律上的階級特權,卻容許經濟上的階級剝削。這種平等只停留在表面和形式上,其下掩蓋的則是有產者和無產者在財富、地位、生活前景等方面廣泛而巨大的不平等。社會主義平等,則要求消滅階級本身,階級是造成不平等的深刻根源,故需消滅由階級所造成的一切剝削和不平等。歷史和現實証明,只有在社會主義社會才能真正消滅階級,實現人民對生產資料的共同佔有和對國家權力的共同支配。就此而言,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為平等提供了更堅實的制度基礎。

然而,以蘇聯為首的共產體制,是一種高度集中和集權的體制。這種體制為對應國內外緊張局勢,能集中一切人力、財力、物力,適應備戰和應戰的需要,取得工業化和增強國防實力的顯著成果,在短短十多年內使蘇聯成為歐洲第一強國、世界第二超級大國。然而這種體制嚴重背離現代經濟的發展規律,壓抑了地方、企業、勞動者的積極性,加上它在政治上無情地消滅各種反對派和壓制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以及意識形態方面的嚴密控制,使整個社會在急速的大爆發之後,處於僵化、封閉和麻木的狀態。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隨著時代逐漸向和平與發展轉移,制度性的弊端便進一步凸顯。冷戰後期,東歐各國在各方面的矛盾日益突出。內因上——在經濟方面,東歐襲用蘇聯高度集中的經濟體制,片面發展重工業,人民生活水準仍低;在政治方面,東歐各國的執政黨和政府因為缺乏監督和選舉,貪污腐敗、踐踏法律和人權的行為層出不窮。外因上——蘇聯在戈巴契夫上台後推行的建設「民主社會主義」綱領推動了東歐各黨的改組,同時戈巴契夫採取「辛納屈主義」減少了對東歐國家的控制。可以說,東歐劇變是東歐各國在冷戰期間長期積累各種矛盾的總爆發,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民主國家,在這些地區推行和平演變政策並協助其民主化。在這其中,波蘭是東歐各國中第一個發生革命的國家,自1980年成立團結工會以來,1989年,達成了團結工會合法化、改行總統制和議會民主等重要協議。

奇士勞斯基導演來自於波蘭,他導演生涯的後期與法國合作,息影前的最後四部作品,在商業上獲得了巨大成功,遠遠超過了他的其他作品。這些背景故事對於解開奇士勞斯基的作品謎團有著重要的影響。表面上,《白色情迷》是一部報復離婚妻子的故事,但其中當然有著更深的情緒,必須透過兩人的身份地位和背景差異才能夠解析。



|波蘭男子與法國女子|

《白色情迷》以男主角卡洛作為最主要的敘事角色。他來自波蘭,是位手藝精良的美髮師,獲獎無數,在某次比賽中遇見作為髮型模特兒的女主角多明妮嘉,兩人於波蘭相識相戀後結婚,婚後於法國一起經營一間美髮院 (也可能是卡洛受僱於多明妮嘉)。然而,不知是因身在異鄉,還是受僱於人的關係,從電影開始直到卡洛回到故鄉,他總是看來畏縮且悲慘,也許生活中有著各式各樣、有形無形的壓力與打擊,卡洛無法盡到結婚的義務,就算多明妮嘉再怎麼愛他,也無法忍受。

「你什麼也不懂。我說我愛你,你不明白;我說我恨你,你還是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要你,我需要你,你明白嗎? 不! 」

此片說的是「平等」,但從開場的法院戲,觀眾便能感受到各種不平等的氛圍——這段訴請離婚的官司,卡洛必須由翻譯人員間接與庭上各人做溝通,法官不但懶得聽他說話,妻子更不留情面地揭發他性無能的秘密,比起非國人的卡洛,看來一切都站在多明妮嘉那一邊,應是具有公信力且訴求公平的法院,在這裡卻顯露了不公義的評判態度。

「公義何在? 是不是因為我不懂法文,所以你們不願審我的案子? 我需要時間,法官大人,我需要時間來挽救我們的婚姻,我不相信我們之間已沒有愛情。」

而多明妮嘉強勢又激烈的性情,完全把卡洛吃得死死的。最後多明妮嘉扔下一個大行李箱便開車走人,卡洛下定決心回鄉,也是因為看見她不念舊情地與他人歡愛,在這段關係中,卡洛連一點尊嚴都不剩。ps. 法院戲中卡洛說話的時候,《藍色情挑》的女主角朱莉正好來到法院要找先生的女友,碰巧走錯法庭,這個安排實在太巧妙了。

這部片相當讓人驚訝的地方,便是劇情有多處讓人意想不到且不可思議的開展——卡洛被拋棄以後,一個人待在地下道吹奏梳子討生活,因而遇上認得曲目的同鄉米可埃,兩人把酒言歡直到深夜,最終沒有護照的卡洛決定藏在行李箱中偷渡回國,這也是為何從片頭開始便一直拍攝運輸行李箱的鏡頭,原來是因為裡面藏了個人! 到了機場,行李箱又因太重而遭偷走,卡洛被一無所獲的竊賊打了一頓後回到家,躲在弟弟的美髮院內休息幾天,他決定轉行;卡洛雖然有手藝,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沒有錢便是萬萬不能,他拋下自己的證書,打算走金融業,從做保全開始;一次與上司開車出遊的機會中,他偷聽到他們打算買下一塊地來發展,卡洛便抓緊良機,用自己攢下的錢買下5000美金的地,再以十倍價錢賣給上司,卡洛靠著這筆錢與原本答應要殺了米可埃的酬勞,開了一間公司,成了風光的大老闆;一切都意外地順利,但翻了身的卡洛依然無法獲得多明妮嘉的回應,衝動之下,他策劃詐死,將財產留給前妻,結果目的只是為了將她以預謀殺人取財的名義關進監獄,對她進行報復。



|地位翻轉|

原先卡洛與妻子相處,他總處在下風,多明妮嘉不讓他辯解也不聽他的說詞,她既單方面地決定要離婚便貫徹到底,卡洛在她面前一點立場和尊嚴都沒有。回到波蘭並致富後,卡洛從衣著打扮到處事待人的態度全都煥然一新,似乎外在條件的提升,也賦予了他更多的自信與魅力,在喪禮結束後與多明妮嘉共處的那一晚,看見他連房事能力都回來了,這時多明妮嘉才真心誠意地說出「我愛他」這句話,在這一刻,兩人的地位顛覆以往。

其實我並不認為多明妮嘉不愛他,她只是受不了這樣的關係與相處模式,我也不認為多明妮嘉是因為卡洛致富或是可以滿足她,才投機取巧地說愛他;我認為,多明妮嘉比起她原本表現出來的強勢姿態,也許她更想當一個小女人,因為無法忍受愛人窩囊頹喪的模樣,她才會想要結束這段關係,但她也沒有愛上其他男人;而在波蘭重遇的那一晚,也許她是見到了當初愛上的那個人,充滿自信與果斷的態度,如此她才能死心踏地地跟著他。

卡洛也一樣,他在離開法國前偷了一尊如天使般的女孩石膏像,回國後也待之以情,從這個明顯的表徵可以看出其中隱喻——卡洛最渴望的是一個如天使般的形象,他想要的其實是一個溫順乖巧的妻子、不論吃苦耐勞都情願死心塌地跟隨他的女人,可是多明妮嘉有著那樣的外貌,性情卻很潑辣。在錯誤的相處模式中,兩人都對不符期待的對方失望不已,可是這並不表示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愛情本來就不同於理想,是兩個人的磨合與相互付出,需要時間與大量的調適才能找到適合雙方的位置。

此外,「地位」無時無刻都在這兩人的各種條件中互相比拼——波蘭是才剛民主化不久的東歐國家,不論經濟還是民生條件都不比優渥的法國,因此女主角死也不去波蘭生活;男主角為了改頭換面花費許多力氣,可是用財富地位作為籌碼,就能弭平雙方的差距嗎? 當兩人易地而處——片頭是卡洛被判敗訴,狼狽不已地離婚回鄉,片尾是多明妮嘉被判罪關進監獄——所謂「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在他們的狀況中,這就是真正的平等了嗎? 導演最後給觀眾一個富有想像空間的回應——多明妮嘉在高處的牢房中,用手語深情款款地比出一些訊息,放下身份與怨恨的卡洛前來探望,在下方用望遠鏡看她,笑中帶淚、溫柔不已地對望,電影結束。



|怨恨意識|

在一篇影評中,作者引用德國思想家馬克斯·舍勒 (Max Scheler)《道德建構中的怨恨》中的理論,作為分析卡洛心理狀態的援引,我覺得說得極好,如下文 :

馬克斯舍勒所說的「怨恨」(ressentiment) 一詞,並非指當場反擊或者防衛的反應,當場反擊的情緒很容易被置換掉、消磨不見、獲得釋放,不會侵蝕自身,屬於淺層的心理狀態;但是舍勒所用的怨恨一詞乃是特定用法,它意指潛藏在人心的情感波動,照舍勒所用的辭彙,是一種「心靈毒害」,怨恨會時時存附心中。在被壓迫的當下,被壓迫者還沒有反擊能力,它因而被抑制著,類似一種潛意識 (sub-consciousness),這埋藏的能量等到適宜的時機才爆發出來,近似於中文裡的「君子報仇,三年不晚」。而舍勒認為「處在怨恨心態當中的人,是沒有辦法形成真實或正確的價值判斷的。『怨恨』和『無能』總是連結在一起;怨恨者無法像『汲汲營營者』那樣精力充沛,透過不斷向上攀比來肯定自己;他只能透過錯覺或假象來肯定自身的價值。」因而,這樣的人容易發生所謂的「價值位移」(value shifts) 或「價值顛覆」(transvaluation)。 

在馬克斯舍勒的理解中,現代性社會的問題恰恰正是一關於怨恨的問題,原本在西方的中古時期,人和人的攀比乃是一較為單純的現象——「十三世紀之前,中世紀農夫並沒有與封建主攀比,手工業者不與騎士攀比,等等。農夫至多與較為富裕或較有聲望的農夫攀比;就是說,每個人都只在他的等級範圍內攀比。」在當時諸神還未被尼采宣判已死,人們相信上天的旨意,因此,「在這樣的歷史時期裡,上帝或天所給予的『位置』使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位置是『安置好的』,他必須在給自己安定的位置上履行自己的特別義務」,在這個時期,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獨特的「高雅特性」,每個人的位置都是不可替代的,但是資本主義發達的現代社會並非如此,雖然人獲得了表面上的自由解放,但是「競爭制度」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靈魂。所以人無法安定,因為「每一個位置都變成這場普遍追逐中的一個暫時的起點。」你不留神就會被另一個螺絲釘給代換,你的價值已經被可計算的效能與產能所量化。 

馬克斯舍勒進一步認為,「怨恨形成的根源都與一種特殊的、把自身與別人進行價值攀比的方式有關」,現代社會的問題在於,把所有差異的東西都不分青紅皂白的擺到了同一價值序列,人們都在不斷的進行攀比與競逐,而不再有一種素樸的、對自己存在價值的意識,人的價值不再整全,對於 (個人認定) 比自己高階者也就有了怨恨的產生;舍勒認為,階級穩固森嚴的社會,怨恨較不容易發生,因為人人都認定了自己的存在位置;而流動快速的社會,怨恨則容易發生。

——奇士勞斯基《白色情迷》中的平等敘述與怨恨意識   文 / 黃健富

作為類似舍勒所謂的「庸俗者」(the  common),卡洛是容易產生怨恨的角色,他身處異鄉,語言不通,自信不足,失去了受妻子所愛的特質,回到故鄉後又更加迷失了方向,為了得到想像上的平等,他拋去了自己最有價值的技術,放棄過去的一切榮耀,他走上了以金錢作為賭注與籌碼的道路,在轉型的社會中抓住致富的機會,成為了人上之人,然而,這些虛幻的錢財與社會地位,對於卡洛的情況來說是有助益的嗎? 也許從表象看來,他的確拾回了自信與魅力,可是妻子的愛並非是用錢可以買到的,多明妮嘉說過她需要的是丈夫這個人和他的愛,她不要總是陷在無來由的低下態度與嫉妒或怨恨等意識中的丈夫,她要的是對等的支持和陪伴,可是在那種情境下的卡洛沒辦法做他自己,也給不了妻子所期望的付出,兩人的錯身,導致電影結尾的悲劇,但走到這裡才會發現,兩人之間的愛是真實的,不需要無用的地位與金錢來陪襯,只要他們願意真誠相待,就能夠一直走下去。



|資本主義的嘲諷|

《白色情迷》除了針對卡洛為挽回愛妻而追逐浮華的描寫之外,也由一些其他的角色或事件表現出對於資本主義的嘲諷——「在這時代,金錢什麼都買得到。」這部片中出現過兩次與「死亡」有關的情境,第一次是卡洛落魄於地下鐵時遇見的同鄉米可埃,認識第一晚他就提供卡洛一個殺人賺錢的機會,而對象其實就是他自己;米可埃生活無虞,有妻兒家財,是當時標準的中產階級家長,但他對自己的人生不滿,卻又沒有勇氣自殺,渴望仰賴他人之手一了百了;回到家鄉後,卡洛去找他,他卻在賭博,顯示了米可埃在完美的文明社會中生存,卻失去人生意義的問題,這時他還打算尋死,卡洛便拿著從銀行保全那裡得到的空氣槍對他開槍,這一空砲彈,響徹了地下鐵,更震碎了米可埃的決心,那聲槍響有如暮鼓晨鐘,他不想死了,想來接下來的人生他也能夠正面去應對了。

另一個情境就是卡洛的假死謀劃,在這時代,金錢不只買得到死亡,更買得到屍體,除此之外的死亡證明、訃聞、喪禮,所有的一切全都齊備,只為了栽贓多明妮嘉一個虛假的笑話,當人窮得只剩下錢,是不是連思想都變得偏激了? 這部片以意想不到而銳利的黑色幽默,讓觀眾看著這場鬧劇啼笑皆非,還好導演最後給了兩人溫暖的關懷,在互相傷害之下,還有互相愛護的能力,卡洛與多明妮嘉最終許了一個完美結局。

---

相對於《藍色情挑》以輕描淡寫呈現失去親人的沈痛悲傷,《白色情迷》以戲劇性的黑色幽默寫一則關於平等的寓言小品,配樂上同樣拉開了兩部片的顏色,前一部總是斷斷續續地憂傷,後一部卻經常戲謔似地爆出熱烈的旋律,節奏輕快、編排出人意表、情節富有弦外之音,看完奇士勞斯基的這部作品,對於《紅色情深》我便懷著更多想像,而其結果也確實讓人感到歎為觀止,實在太佩服這位導演了!

最後當然要以抒寫奇士勞斯基這系列同樣的方式,用女主角作為結尾! 與大多數人一樣,我是由《愛在三部曲》認識茱莉·蝶兒的,令人驚訝的是,《白色情迷》竟然是她的第一部作品,比《Before Sunrise》還早了一年! 怎麼會先演一位離婚婦女,才演出一位玲瓏剔透的年輕女學生呢,簡直不可思議! 多明妮嘉與茱莉或是薇若妮卡相比,戲份少了很多自不必說,透出來的感覺也完全不同——多明妮嘉給人比較世故的氣息,比起如在夢裡的薇若妮卡或走不出傷痛的茱莉,她的困擾比較基於現實,畢竟另外兩人的描寫側重於她們的心理層面,因此多明妮嘉更有活著、和觀眾較為親近的感覺。茱莉·蝶兒雖然演的是一位離婚女子,穿婚紗的模樣根本就是天使呀! 真的好可愛,好漂亮,她的表現很生動,不得不感嘆這三部曲選角之成功,印刻了我喜歡的法國女演員們最美麗的剎那,又是偉大導演的不朽作品,在影史上絕對是非常重要的記錄與資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