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銀翼殺手2049 Blade Runner2049 : :

丹尼·維勒納夫 2017《銀翼殺手2049 Blade Runner2049》IMDB 8.6 / Rotten Tomatoes 89% / 豆瓣 8.5

雖然有許多人覺得雷利·史考特早期拍出多部經典到不行的電影，近期作品卻都差強人意，甚至也有不少人覺得完全不能看，但我還是很相信這位老導演，或許他不是最適合擔任導演一職的創作者，但他所謀劃的故事脈絡、想要探討的深層理念，都是我相當認同且重視的觀點，再加上對於《銀翼殺手》和《異形》系列的崇拜與喜愛，基本上雷利·史考特是我列為追蹤的導演之一，即是只要有片我就會看。《銀翼殺手2049》雷導為監製，由《異星入境》的導演丹尼·維勒納夫所執導，一方面來說，這消息或許就跟《星戰VII》非盧卡斯執導一樣讓人鬆一口氣吧? 看完後，也覺得完全不負眾望且電影真的是好看到無話可說，總之，身為重度科幻迷和銀翼鐵粉，一從合歡山露營完回到台北，立馬衝進喜樂一刷，今天又進美麗華二刷IMAX 3D，回家後補完三部前導短片，真的完全被這系列電影打敗，佩服得五體投地。



｜複製人興衰史｜

為了更便於星際殖民使用、為了戰爭、為了提供人類更完善的服務......Tyrell公司推出比2019年以前壽命有限的連鎖六型複製人更加升級的版本——擁有自然壽命的連鎖八型，更企圖擴大複製人的使用方式，此舉引發世界各地紛起的「人類優越行動」，靠著資料庫的型號登記，人類大量獵殺複製人，最終導致2022年的複製人大反撲——他們在洛杉磯引爆核彈、引發電磁脈衝，使世界陷入十日大停電，在黑暗中毀掉了所有的電子資料，身份、照片、銀行記錄等無一幸免，最終只剩下書面資料和少部分殘缺的電子記錄留存了下來。在渡邊信一郎執導的動畫短片《2022大停電》中，2019年的電影場景如實還原——飛車、高樓、巨大的動態電子看板，全都在電磁脈衝產生後失去電力，天空中以電能移動的產品紛紛落下，砸毀城市與建築，造成眾多傷亡，人類於是全面禁用複製人，Tyrell公司破產瓦解，銀翼殺手繼續追捕那些隱姓埋名的連鎖八型，直到Wallace崛起。

2019年已設定為動植物滅絕的未來世界中，Wallace靠著基因改良食物解決人類的糧食危機，之後收購Tyrell公司的複製人技術，於2036年的談判中，展示他所改良的新型複製人是如何地安全與服從人類，說服政府撤除複製人禁令，再次投入新型號的生產。Wallace公司除了推出客製化複製人的服務，還有幾乎跟人類一模一樣只是沒有真實形體的電子情人Joi，他們的觸手擴及人類的各樣需求，成為幾乎壟斷整個世界的大型企業，但這樣的規模依舊無法滿足Wallace，他想要更有效率、更大量地生產複製人，而這個關鍵，就藏在《銀翼殺手2049》的主角K，在追捕剩餘的連鎖八型複製人時所發現的重大機密之中。



｜孤獨的K｜

「我從未讓自然出生的生命退役，我想他應該具有靈魂。」

電影開始，銀翼殺手K強制退役了戰地醫療兵Sapper Morton，並在蛋白質農場外圍的一棵死樹下，發現一朵小黃花和埋藏於地下的箱子，箱內良好地埋葬了一具骸骨，透過檢查了解到這是一位死於難產的女複製人，K的上司判斷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將會帶來天翻地覆的後果，於是命令K將一切證據毀滅，包括找出這名複製人所生下的孩子，讓他退役，但對K來說，自然出生的生命或許不能稱之為複製人，而應該是真實的人類，具有靈魂。

在偵查的過程中，K發現一組與他被植入的記憶中的木馬玩偶一模一樣的數字，透過這組估計象徵著出生日期的數字，K查找出一對擁有完全相同之基因排列的男孩女孩，女孩被記載已死，男孩則下落不明；K於是前往兩個孩子待過的孤兒院，在那裡發現了他記憶中藏木馬的火爐，這一段搭配漸大的噪音音效，以及雷恩·葛斯林越加粗重的喘息聲，真的很難不起雞皮疙瘩，一個重大的機密幾乎就要揭曉，感覺就像看到《星戰VII》Rey摸到光劍時閃過的過往記憶，好像觸電一般，一部電影在泄露資訊時所使用的手法、情感的堆疊，都將注定這是否會是一部懾人的厲害作品。

「大家都以為記憶真實與否在於細節的多寡，但那並非記憶運作的方式，真實的記憶是靠感覺來回憶的，回想起來應該是一片混沌。」

中段，K前往探訪創造了給予複製人記憶的Dr. Ana Stelline，他想要確定自己所擁有的記憶是不是真實經歷過的。這位博士因為先天免疫系統失調，八歲起便被關進無菌室與世隔絕，透過她精細寫實的想像與創作才能，Wallace公司仰賴她的能力作為製造生產的一環，雖然生活上衣食無虞，也讓她自由創作，卻如同被永久地監禁一般。談話中她對K保證使用真實的經歷作為植入記憶是違法的行為，故當她淚如雨下地告知K這確是某人的真實記憶時，K悲憤交雜，他只能想到自己，想到自己被當作冷血的複製人，多年來被如何淒慘地對待，在夾縫中多麼卑劣而孤獨地掙扎求生，被迫以殺人作為職業，其實他渴望愛人也渴望被愛，更渴望與人產生連結，但是因為複製人的身份，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夠擁有其他的選擇，而現在，他所信仰的一切價值都被摧毀，真理消失殆盡，他只想要尋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孤寂的K有一位知心戀人，那就是Wallace公司製造的電子情人Joi。Joi聰明、體貼、善解人意，就像是擁有真正的智能，也像是擁有生命一般，但Joi無論如何真實，終歸只是全息投影的呈現，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想帶給戀人真正的體驗，在片中她透過與第三方妓女的同步，讓K覺得自己在與愛人發生關係的方式，帶給K肌膚接觸的滋味，而沒有人可以否認，肌膚相觸與被人真心疼愛是同樣重要的慰藉。這裡所帶出來的論題，一如《攻殼機動隊》中在網絡產生意識的傀儡師，認同自己為擁有靈魂的生命體，需要的只是外在的軀殼，然而它明白自己無法死亡或者創造生命，能夠拷貝一切卻無法拷貝唯一性與創造性；又如《雲端情人》，指出與虛擬偶像或情人相戀的經歷，在不能理解的人眼中看來是無稽之談，但在當事人眼中卻是貨真價實的愛情，有情感的依存與反饋，無人可以剝奪與否定；另一方面，也很像《AI人工智慧》裡想要成為真正的男孩的David。注定孤獨的K，編劇連他唯一的情感窗口都給奪走，當他看著Joi的投射器被踩碎而無能為力之時，Joi用史上最真誠的眼神看著他說「I love you.」後消失無蹤，那一幕讓我心都要碎了。

回到主線劇情，K透過木馬玩偶的成分分析，發現它來自舊都市中輻射污染最嚴重的地方，另一方面，因為K曾至Wallace公司查找屍骨的身份，在獲知那就是《銀翼殺手》中的Rachael同時，也透出了複製人能夠生育的資訊給對方，Wallace先生對此消息相當感興趣，若能掌握創造出具繁殖力的複製人的方法，那他的鴻圖大業將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於是他最忠心、也被他譽為最優秀的天使Luv，嚴密監控著K，當他隨著木馬帶出的訊息來到廢棄的舊城區，Luv即使殺死K的上司也要獲知他的下落，最終追著他找到了關鍵人物，也就是我們千呼萬喚始出來的Deckard~自《星戰VII》Han Solo現身以來再次見到哈里遜·福特演繹他年輕時的經典角色，實在內牛滿面，太過感謝這位演員，從年輕演到老，始終不輟。

「有時候愛一個人，你必須選擇成為陌生人。」

Deckard知道前來的人是銀翼殺手，兩人在一陣打鬥結束後他相信了K的真誠，告訴他當年Rachael懷孕之後，他教導夥伴如何偽造身份與躲藏敵人，為了不至玉石俱焚，他決定隻身離開所有人，後來發生了大斷電與資料完全銷毀的事件，即使他想找出孩子的下落也做不到，但Deckard並不打算去找，只要孩子平安無事長大就是他所盼望的結果了。K並沒有表明自己的來歷，不過觀眾和他在那個當下，都在祈禱他就是這對璧人的孩子；這個狀況跳脫了第一部集中在複製人想要成人的探討上，論題變成當記憶或者照片，這些能夠證明自己曾經存在的事物都不再可靠，界限模糊到難以區分的時候，人類竟然也有可能會相信自己其實是複製人，而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只是被植入的記憶嗎? 這比起《攻殼機動隊》中素子對於「自己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的疑問，或是Deckard與Rachael察覺自己可能不是人類的心理狀態都還要更加驚悚，大概如同《駭客任務》裡那些以為自己活得和正常人無異，實際上只是被電腦操控的人類一樣無知。

「為正義而死是我們最像人類的成就。」

接下來Luv捉了Deckard，K重傷，被與他有過關係的妓女所屬的複製人軍團拯救。挖去右眼的首領告訴K，Rachael有一個女兒，這消息讓K萬分震驚且無所適從，短短的幾天之內，他的價值觀與自我認同不斷轉換，毫無中間值的過渡，由深信自己是複製人轉變成懷疑與爆氣，再從憤怒變為無邊的失落。「我們都希望自己是那個孩子，但正因為相信才有去捍衛的價值。」首領告訴他，K只是為了保護女孩平安而使出的一個手段，雖然他被完全地犧牲掉了，可是在這奇蹟面前的每一個複製人都有了為自身尊嚴與價值起身反抗的理由，他們可以相信就算記憶是假的，累積的情感卻是真的，他們不但跟人類一樣有著跳動的血肉軀殼，也一樣有著情緒、感情，和自己所認知的信仰。在這基礎之上，K做出了最偉大的選擇——他願為目標而死，獨自救出Deckard，讓他與真正的女兒破鏡重圓；Deckard問他為何要付出這麼多，K笑而不答，我想這就是他實現大義的方式，每個覺醒的複製人都願意為此赴湯蹈火，就像《V怪客》中沒有面孔的群眾一般。



｜Wallace｜

Wallace這個角色與他的製作物和他的公司，都是2049裡面使人驚奇的段落。首先，我們可見除了陰暗擁擠的城區，郊外還有超大面積的太陽能發電板、蛋白質農場、水壩、垃圾掩埋場等建設規劃，在這些一致以冷暗色調建構出來的城市景象之中，只有Wallace公司始終展現暖色調、乾淨、寬廣的形象，但厲害的就是，即使背景為暖色調，還是可以創造出令人冷入脊髓的寒意氛圍——Wallace自陰影登場，他眼盲，可是能夠以裝置在他頭上的儀器觀看、或者檢查複製人 (和周遭事物吧)，我猜想這大概是可以直接連到視神經或腦神經的東西，類似《駭客任務》的裝置之類。新誕生的複製人從大型塑膠袋中墜下，害怕又痛苦地扭曲作一團，Wallace以富有權勢的姿態撥弄他的創作，更能隨便決定他們的生死，用來迷惑Deckard的Rachael複製人，也在毫無用處以後吞槍而亡。傑瑞德·雷托演繹出某種詭譎的人物，很酷，而飾演Luv的演員，總覺得她演得太過用力，經常掉淚，好像為了成為主人眼中最優秀的天使必須竭盡全力，從一方面來看她是富有感情的創作物，另一方面又覺得一個複製人經常落淚難道不是個前後矛盾的設定嗎?



｜美術｜

嚴重污染又殘破不堪的舊城區，在超級迷幻的橘紅色調中出現巨大雕像的斷肢殘垣，如同走在異色外太空一樣蕭瑟清冷的場景，實在美得不可方物。那場景讓我想起漫畫《Clover》中的妖精樂園，雕像的姿態則像是《發條橘子》牛奶吧裡的裸女自助牛奶機，高聳而搖搖欲墜的高樓就像漫畫《X》和《AKIRA》裡被大肆破壞的東京都。說起未來城市的模樣，眾多遊戲、動漫畫、電影，均難以跳脫1982《銀翼殺手》所塑造出來的想像，各樣場景被玩得越發誇張，尤其《攻殼機動隊》真人電影中看起來根本是電子產品投影出來的虛構都市，乍看是很絢麗沒錯，然而畫面卻像塑膠一樣虛假又毫無質感，真的是超級可惜。

扁平的電腦影像特效已經難以讓近2020年代的觀眾買單，自諾蘭堅持使用實景拍攝而建構出超現實的科幻畫面以來，電影美術不斷地在革命與進化，欣慰的是，2049並沒有落入攻殼的窠臼，美術、攝影、氛圍塑造都是一流，就連在新城區內的3D招牌和與路人交錯共處的全息投影廣告，都表現得相當精緻細膩，也很合乎常理判斷，這些細節的加分瞬間打趴攻殼電影版，當然更厲害的還在後頭，K與Deckard在歌舞廳的貓捉老鼠片段，配合不斷glitch的貓王彈鋼琴、飆歌和舞群熱舞的全息投影，音響又時好時壞，兩人在偌大的舞廳內交鋒與交談，Deckard給了K重重的七拳，最終在貓王唱得最久的一次影像面前，兩人互相釋出善意，「I like this song.」，簡直沒有比這更厲害的一幕了!!!!!! 真的只能拍手叫好，2049的美術、配樂與畫面調度的配合實在太強了啊~~~

奢華的舊賭場場景實在做得很棒，除了極厲害的歌舞廳，還有吧台旁的全息投影投幣音樂機，即使在未來世界也依然緬懷著貓王、瑪麗蓮夢露、和法蘭克·辛納屈的風光，雖然大樓都已廢棄毀損，卻依稀可見得過往極盛時期的豪華景象。片中投影的處理最細緻而自然的是安娜·德哈瑪斯所飾演的Joi，影像幾乎可以和環境完全同步，連淋雨都能模擬出來，然而就算再怎麼真實，Joi產生glitch或當機的狀況還是會讓K的孤獨更加凸顯；一個讓人感到心痛與悲哀的一幕是這樣的，K重傷後失去Joi，他在橋上獨自走著，遇見對面超巨型的全裸Joi電子廣告朝他走來，這是他愛的人，卻不是只屬於他的、與他有過真實感情的那個女孩；最後一幕，K在雪地中仰躺，感受雪落在他身上的溫度，那場景實在太過孤寂，真心不希望他會以這樣的狀態過完一生，那未免太使人憂傷。



｜綜合評價｜

整體來說，《銀翼殺手2049》完整繼承了上一部的議題和詩意語句，開創了更龐大而完整的世界觀，又作出了更精緻又蕭瑟的視覺語言，人物的遭遇更為寂寥哀傷，而最大完勝的絕對是刺激驚險的動作場面 (《銀翼殺手》的動作戲真心難看，跟最老的星戰三部曲一樣😅 )，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看，這部電影都建構了更加曲折浩大的「銀翼殺手」世界，是部難得一見、能夠承先啟後的經典電影續集，實在讓人感動到痛哭流涕 (《星戰VII》雖也是讓我讚賞有加的一部續集電影，但星戰系列並沒有銀翼這麼著重思考層面的描寫 )。

第一次觀賞時，我覺得這部電影雖然視覺上超群絕倫，故事與論題都表現得相當不錯，配樂的製作更是讓人歎為觀止，但總覺得缺少了上一部那讓人久久無法忘懷的亮點——這亮點就是由魯格·豪爾飾演的Roy，死前在大雨中所唱頌的那段獨白。那個段落淒美到讓人想要自殺的地步，也是複製人發自內心最完整的現身說法，那個魔法一般的瞬間是很難模仿或者堆砌出來的，就算在IMAX 3D看了第二次2049，更加懾服於這部電影的細膩與用心，也對男主角雷恩·葛斯林的各種表現相當讚賞，很可惜，我覺得還是沒有看到能夠媲美Roy獨白的亮點；除此之外，《銀翼殺手2049》絕對是科幻迷必看的一部電影，假以時日或許也將成為另一部經典，但在我心中，能夠超越1982《銀翼殺手》對我帶來的衝擊與影響的科幻電影，還是很難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