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9日 星期五

: : 霸王別姬 Farewell My Concubine : :

陳凱歌 1993《霸王別姬 Farewell My Concubine》IMDB 8.1 / Rotten Tomatoes 86% / 豆瓣 9.6

一直都知道《霸王別姬》盛名在外,卻沒有機會拜見,昨日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一看便知道在我心中經典電影的排名該更新了。三個小時,場場泛淚、每個場景都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絕美的攝影與鏡頭、蒙太奇的剪接比對、演員絲絲入扣的表演、張力十足的劇本台詞、俯拾皆是的細節巧思,這部電影不需要任何言語的堆砌來形容它有多好,只需看過其中一幕、確認過其中一個眼神,便無人不被吸引、無人不會拜倒其下。


|真虞姬 程蝶衣 · 假霸王 段小樓|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程蝶衣的小名叫小豆子,長得眉清目秀,卻一身傲氣。電影的第一幕,出身青樓的母親切下他的「第六根手指」,逼迫他成為一般人,送進京戲班在這混沌世界活下去。師傅培養小豆子做旦角,讓他演出昆曲《思凡》的唱詞「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然而豆子個性執拗,即使挨打仍堅持唱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最終在師兄小石頭的幫助下,他拋下自我認知,實現了真正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生而為人,最大的敵人始終是自己。與這世界格格不入的蝶衣,在成角兒的途中,經歷了侮辱和不堪,這種種遭遇,驅使著他將一切寄託在戲裡,而他也在舞台上找到了專屬於自己的位置。身為電影裡最執著的角色,蝶衣為了追求京戲藝術的極致,不食人間煙火,更對心儀的師兄說出「我要跟你唱一輩子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這樣的話,然而對師兄來說,他還有自己的生活與享樂,即便師兄看重蝶衣,卻永遠也不能懂他的心思。電影中的其中一個細節是虞姬總為霸王勾臉,蝶衣對京劇的認真以待,就如同他待師兄一般從一而終,可以說蝶衣整個人生的真實都在台上,下了台便恍若一夢,迷失在煙癮和浮萍般的飄搖之中。

「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裡,咱們可怎麼活呀 。」

兩人的緣分從1920年代開始,經歷了富庶的民國時期、日軍佔領、國民黨回收、共產黨統治、與文化大革命的變故等時代更迭,在這些變化中,師兄段小樓始終把戲和現實分得清清楚楚,對他來說,京劇僅是謀生的工具,在文革批鬥下,他為了自保可以出賣身邊的人,懦弱膽怯的面孔甚至逼死了對他付出真情的菊仙;但對蝶衣來說,京劇和師兄便是生命的一切,他從不願順應時代改變,就算京戲式微,倡導共產黨故事的現代戲崛起,蝶衣依舊嚮往純粹的藝術,「無聲不歌,無動不舞」,他的人生若離了京劇,便什麼也不是了。在電影表現上,蝶衣失去師兄後,執著於教導被他抱回來的棄嬰,可是時代改變,老師傅那一套打罵方法早已落伍,戰爭的屠戮、四兒的背叛、文革的迫害,都代表了京劇藝術的青黃不接,這世上若不需要京劇,也便不需要他程蝶衣了,最後他如虞姬為愛殉情,自刎於台上,為一生執迷的藝術與愛情獻生,想是蝶衣這輩子最好的歸宿。


|妓女有情 菊仙|

電影裡有多個符號不斷出現,菊仙的「鞋」便是其中一個。菊仙第一次亮相,在段小樓演出後至青樓喝花酒,她勇敢地躍下高臺逃離酒客糾纏。這位風一樣的女子,用畢生積蓄為自己贖身,光著腳什麼也不帶,大膽地跟了段小樓,雖然頗有心計,卻堅定不移,她從不理會旁人的冷嘲熱諷,不穿蝶衣丟給她的鞋 (施捨),菊仙用自己的雙腳決定自身命運,走出屬於她的人生,在那樣的時代,菊仙是幸運的。無奈文革時不堪被丈夫批鬥,鞏俐將那心灰意冷的神情演繹得極好,讓人心痛又無可奈何。菊仙尋短的時候,穿著不願在破四舊時燒掉的紅嫁衣,一雙紅繡鞋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象徵著她從頭到尾,對每個選擇確信而堅定,她不後悔付出真情,但情願決定自己的去路。

另個一再出現的符號便是「劍」,在清朝退休太監張公公的府邸初次登台,蝶衣受了污辱後拿著劍回來,與師兄對戲時他說:「項羽要是有這把劍,早就把劉邦宰了。我當上皇帝,你也就是正宮娘娘了。」小樓隨意的一句話,蝶衣謹記於心。在小樓成親那晚,蝶衣投向戲痴袁四爺的懷抱,再次帶回那把劍扔向小樓,才知道師兄已將舊事全忘;諷刺的是,蝶衣心中該珍惜的人不珍惜它/他,卻都是情敵菊仙在珍惜著它/他——一次是蝶衣在抗日之後被控漢奸,菊仙拿著劍去激袁四爺救援蝶衣;另一次是三人在文革遭批鬥時,菊仙拚命從火裡救回這把劍,比對小樓拋棄了劍、拋棄師門情誼、拋下夫妻之情,這位站在蝶衣對立面的青樓女子,竟是全劇最理解蝶衣,也最心疼他的人。

電影中有兩幕讓我最為傾倒,一幕是蝶衣戒大煙時,一幕是蝶衣被四兒背叛時。每當他抽大煙,畫面就會與房內的白底金魚屏風和擠生在濁白水中的金魚缸剪輯在一起,我一直思考著這是什麼意思,金魚代表著富貴、金玉滿堂,象徵著美麗而脆弱的蝶衣本人,但電影裡的金魚卻在混濁的水裡呼吸,就如同蝶衣在混沌世道中掙扎喘息,最終戒煙時他劃破了屏風、將家裡的照片砸個粉碎,就像是要擺脫過去的自己,昏過去的蝶衣喃喃說著跟小時候與母親訣別時一樣的話語,菊仙憐惜地用虞姬的戲服抱緊了蝶衣,這一幕設計,簡直厲害。

另一幕更是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四兒不願受蝶衣嚴苛的教誨,甚至做了個局,在勞動人民前演出時換掉了蝶衣的角色,小樓假意推託不上台表演,可是當上台的時間到了,戲子們一個個把霸王的頭飾傳到了菊仙,菊仙又傳到蝶衣的手裡時,蝶衣就像為霸王勾眉一樣為小樓戴上了頭飾,他一個轉身,霸王便走到場外與四兒的虞姬對戲,剛剛成群的戲子們也全部走上前台,只留蝶衣與菊仙兩人看著前方兩位主角的影子,那個惆悵滿點的畫面,再也不會有更強的設計了,實在太厲害!對蝶衣來說,師兄身邊的虞姬從來不會是別人,但對小樓來說,戲只是戲,他可以跟任何人搭檔,蝶衣的心思,菊仙完完整整看在眼裡,菊仙心疼他,如同疼惜自己,他們兩人都是從一而終的人,所以當真心換來絕情,他們也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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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跟《末代皇帝》一樣,不在那個時代活過,便不可能拍得出這樣的電影,大時代所帶來的傷害與無奈,在不同的情境下便無法再現,現代化加速推進的同時,時代與場景的重構也將越來越困難,這些極其寶貴的電影,真的是文化再現的一環,讓生活在半個世紀以後的我們也能夠稍微觸碰到這些人物的悲傷與苦痛。而《霸王別姬》又比《末代皇帝》更為親近,因為電影使用的是母語,和《末代皇帝》中那總有隔閡的英語發音相當不同,雖然現代台灣的用語和《霸王別姬》有諸多不同,卻能從外公、阿姨那邊聽到相似的語調詞彙而備感親切。整部電影給人的同感極高,畫面設計餘味無窮,演員的表現像要把心掏空似的,好久沒看電影看到如此投入 (看看都多久沒更新網誌了),記下一些讓我特別有感的畫面,下次再盡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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