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海上花 Flowers of Shanghai : :

侯孝賢 1998《海上花 Flowers of Shanghai》IMDB 7.4 / Rotten Tomatoes 90% / 豆瓣 8.2

侯孝賢的電影《海上花》改編自十九世紀末韓子雲以吳語所寫的小說、張愛玲譯註的《海上花列傳》，以上海英國租界中的高級青樓「長三書寓」為背景，故事以其中上演的男女關係為主軸，見識到主導交易關係的男人，卻受青樓女子的規則所擺布，也看見逢場作戲與深沈算計之下的滄桑悲涼。據說原文小說展現得猶如作者就在飯局旁邊聽每個人說話一般，如果不是實際經歷過，是無法寫出那樣活靈活現的言語的。為小說譯註的張愛玲曾表示「我一直覺得《海上花》除了寫得好，還有氣質好，它好在男女平等與不殘酷上。」《海上花列傳》雖是描寫妓院生活，卻無絲毫香艷頹靡之氣，只著眼於人性與情感的鋪陳。

查了一下，清末民國時有一種青樓女子被稱為詞史、先生、倌人，並自稱「書寓先生」，不過要取得書寓的名號必須經過考核。她們賣藝不賣身，只能說書彈唱或者陪酒，即使有情投意合的客人也禁止留客過夜，與日本的藝伎相似。「書寓」是由咸豐初年的名妓朱素蘭所創始的，能進這間青樓的女子都經過名師指點，至少能唱上幾本傳奇。同治初年，周瑞仙、嚴麗英一舉成名，「書寓先生」也成為上海最上等的妓女。書寓先生大多從小錦衣玉食，被培養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來書寓的客人都是上流社會的闊人，他們像談戀愛一樣交往，若是合意便長期被客人包養，贖身之後一般能做富家姨太太。

｜唯我獨尊與忍辱負重｜

原著裡的「長三書寓」有很多個性鮮明的人物，濃縮了當時社會百態，電影則著眼於其中三組故事來展現清末的青樓生態——沈小紅與王蓮生、黃翠鳳與羅子富、周雙珠與洪善卿。

由梁朝偉飾演的王蓮生與羽田美智子飾演的沈小紅，就像是一對從頭鬧彆扭到尾的情侶。沈小紅是書寓中數一數二的頭牌倌人，與王蓮生相好了四五年，本可以讓對方為自己贖身脫離風月場所，卻又若即若離；王蓮生也因為對方的態度，轉身便與新竄紅的張惠貞交好，但張只是他的籌碼，王的神情總是鬱鬱，畢竟他對沈投入了真感情，沈卻還拿捏他作為手上的棋子。傲氣十足的沈小紅從不主動接客，我猜測她或許習慣周旋於男人對她的奉獻與供養，還不急於找一個歸宿安定下來，但王蓮生的新歡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死要面子的沈小紅只得鬧彆扭。她的失策之處在於太過咄咄逼人、不留餘地，面對王的低聲下氣與百般寵愛，還是一副「你欠我的」大小姐姿態，最終東窗事發，王蓮生娶了張惠貞，但沒有人真正獲得幸福。

張愛玲評價王沈之間的愛情是「最不可及之愛」，在那樣的年代，倌人與恩客之間大多是逢場作戲，而他們的愛情模式卻顛覆了傳統觀念。身處風月場所，懂得偽裝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沈小紅的趾高氣昂，或許是要遮掩自己的真感情，因為倌人愛上客人無異於玩火自焚，她想要掌握關係的主導權，卻肆意消耗王蓮生對自己的感情。相比之下，從野雞中爬升的先生張惠貞，擁有與沈小紅截然不同的韌性和耐性，她的個性溫和柔順、善解人意，自然會成為傾聽心事的好對象，雖說最後，張沈都是因為姘頭丟失了幸福，但在那樣被當作玩物對待的環境中，女性也想要獲得主控權，並非難以理解的事情。

｜精打細算且強悍幹練｜

李嘉欣飾演的黃翠鳳，強勢潑辣猶如王熙鳳。她的第一場戲便是借錢給鴇母，還狠狠地數落她姘小白臉給年輕人看笑話，簡直分不清誰是老大。這樣精明幹練的形象吸引到了高捷飾演的羅子富，就連贖身黃翠鳳也不靠男人，羅老爺還是從鴇母那邊才聽說她要為自己贖身，並自願為她湊錢的。黃翠鳳不但敢與鴇母討價還價，還懂得精打細算，知道如何利用羅老爺才能為自己謀一個最理想的出路，甚至為未來做了一番規畫，如此果敢強悍的性格，應該是這群倌人中最讓人佩服的。

｜閒適自得與世故老練｜

劉嘉玲飾演的周雙珠是鴇母的親女兒，她沉穩老練，經常充當調停者的角色，看似閒適又對世事洞若觀火。劉嘉玲將周雙珠的「閒」演繹得入木三分，尤其是弄水煙的姿勢和神態渾然天成，她的戲幾乎都是無風無浪的，既不耽溺於愛慾，又圓滑玲瓏，與她達成一種奇妙互利關係的客人洪善卿，也是世故又精巧的老客人。在電影中我們看見許多對書寓先生付出真感情的年輕男性，中國古代的宗法社會是沒有愛情可言的，到了通男女之事的年紀，終身大事早已被父母所定，只有去高級妓院才能覓得一點愛情的滋味，於是倌人與客人之間不安定的情愛關係，總讓陷入其中的男女為之困苦煩惱；像王蓮生總想要找到可以託付終身諾言的倫理關係，雙玉費盡心機也要嫁的少爺輕易許諾卻又無力承擔後果；在這些無法自拔的癡情兒女中，笑看風輕雲淡的老男人們大多都是看破風塵的過來人。

｜古典的鏡頭與美術｜

《海上花》從頭到尾皆以長鏡頭鋪陳劇情，從影片開頭長達九分鐘的場景，到整部電影僅約30多個鏡頭，全數皆為室內搭景，並以酒局中、臥榻上倌人和客人日常瑣碎的插科打諢為主，這樣的表現創造出了一種家常的效果，雖沒有強烈的戲劇性和故事情節，氣氛營造卻非常高明，也給觀眾很大的想像空間，意味深長。聞天祥評論《海上花》運用淡入、淡出的剪輯技巧，除了以燈光明暗統合畫面，更將技法變成內容——淡入、淡出不只是「連接詞」，更是一種象徵或隱喻，透過這種斷斷續續的手法，把倌人與客人間藕斷絲連又稍縱即逝的關係，內外交融了起來。另外，封閉空間中的長鏡頭，有限的推移，也細膩地傳達出感情漂浮的狀態。每隻長鏡頭中，或群戲，或雙人戲，都把角色個性鮮明地表現了出來，非常值得細品。

美術方面，每位倌人的打扮與室內擺設，都恰如其分地塑造出了她們的個性。頭牌沈小紅總是穿著大紅色，她的房間是古典中式、奢華貴氣而柔情似水的女子閨房；張惠貞便完全不同了，她總是穿著粉色衣裳，房間小巧且有點小家子氣；個性洋派的黃翠鳳，不但穿著走在時尚尖端，房間也可見到西洋款式的玻璃窗花和巴洛克風格的鏡子、鐵欄杆；最後性格最為大氣的周雙珠，宅子寬敞明亮，一如她淡泊名利的氣節，穿著也總是沈穩的藍色色系，儼然一股掌櫃般的家長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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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電影，因為可以從中窺探我所不熟悉的歷史與文化；我很佩服侯孝賢，還有其他能夠堅持還原真實情況的導演們；像這部電影要求演員以吳語表演，燈光全部都是油燈與蠟燭，這些細節的考究才能夠讓觀眾得以一窺真正的史實。我忍不住想，如果不同朝代的電視劇都能夠遵循當時的官話發音來演繹，服道化也都能做到完美還原，那對於文化保存會是多好的一項創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