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夢 Dreams · 黑澤明 : :

黑澤明 1990《夢 Dreams》IMDB 7.8 / Rotten Tomatoes 55% / 豆瓣 8.6

《夢》由八個夢組成，這是黑澤明先生很後期的作品 (我們出生的那代啊! )，感覺上的確透著歷經世事的創作者的語重心長，也經由電影抒發導演的價值觀。夢的排序上，從懵懂無知的孩提時代，到懷有善心的男孩，成年來到孤獨的戰爭，經歷人類對自然破壞的反思，最終結束在與自然共生、快樂而長壽的村落，生生不息。

原本是想找「夢境」相關題材的作品，沒想到翻到這個警世寓言小品，但也沒關係，正好因為最近都看很刺激、痛苦，比較重的作品，也正想找輕一點的電影來看，而且我基本上很喜歡與自然相關的議題，短篇也不排斥，再說這部短篇我覺得有所連貫，另一方面，即使被說教也無妨，我反而會覺得，這些警語俯拾皆是，為什麼人類就是不聽呢?



｜太陽雨｜

在一個出太陽卻下大雨的日子，小男孩走到門邊，母親告誡他不要亂跑，因為狐狸喜歡在這種日子成親，他們不喜歡被人看見，但小男孩不聽勸告，跑進森林，他目睹了充滿神秘感的婚禮，最終被發現了。跑回家時，母親說男孩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狐狸找過來了，留下一把刀，他必須抱著以死謝罪的心情，去彩虹的另一端跟狐狸道歉才行，「狐狸是很記仇的。」這麼說著，母親毅然決然關上了門，小男孩獨自踏上旅途，在百花田中跑向彩虹。

森林裡狐狸的婚禮，特別有趣，藏匿在一片煙靄之中，逐漸逼近的婚慶行隊，古典日本樂器的演奏，躡手躡腳的踏步遊行，東張西望的舞步，進展雖緩慢，卻很有看頭，整個行隊看起來細節是如此豐富，奇妙的美感鋪陳也讓人目不轉睛。

這個夢大概有幾個象徵 : 小男孩沒有聽從母親的指示，憑著好奇心使然去探索這個世界，探索的結果，可能有好也會有壞，而傳統時代人們是很忌諱碰觸禁忌之事的。傳統的人們，尊重萬物生靈，人類絕不會妄自而為，這應該也是母親為何如此堅決的原因。回到家後，母親禁止他回到舒適圈，要他去面對解決，最終踏上寬廣無邊、繽紛多彩的世界，有種孩子脫離大人的權威，進入探險世界、探索自我的開端之感。



｜桃園｜

在女兒節時，小男孩給姊姊來家裡玩的朋友們倒茶，他堅持說自己多看到了一人，姊姊卻說沒有，這時，有個粉紅裝扮、繫著鈴鐺的女孩子跑到了屋外，小男孩於是追了上去。追到了家裡的桃園時，突然一群裝扮像是女兒節娃娃的人們現身，對男孩說 :

「你的家人砍了果園裡所有的桃樹，但是女兒節又叫做桃節，用意是彰顯桃樹。我們人偶把桃樹擬人化了，我們是桃樹的魂魄，是桃花的生命，你們把桃樹全砍光了，又怎麼慶祝女兒節呢? 那些被砍倒的樹正在哀哀哭泣。」

男孩聽了忍不住大哭，人偶們斥責他眼淚也無法挽回什麼 :

「不是的! 桃子可以上街買，但是，要上哪兒去買一片開滿桃花的果園呢? 我喜歡這片果園，和百花怒放的桃樹，但是它們全都消失了，所以我才會哭泣。」

人偶們了解到男孩子心存善念，決定讓他再看一次桃樹盛開的模樣，它們一字排開奏樂跳舞；在這邊，因為平行一層層的排列，比較容易注意到，這整部片運鏡時都不是平順的，而是像是手提攝影機，總是顫巍巍的畫面，但這種震動感的確較像是朦朧模糊的夢境。人偶們曼妙的身影持續，桃花漸漸片片掉落，灑滿整個庭院，一瞬間，男孩看見了以往茂盛的桃園。小女孩再現，當他開懷地向上跑時，桃園卻只剩下被砍斷的枯枝，小女孩消失的地方，多了一株小桃樹。

這個夢跟第一個夢都由孩子為主角，而且都有出現傳統日本的習俗禁忌，不過比起第一個夢，男孩子首先自己去探索世界，在這裡他懷有與砍樹的大人們不同的信念，其實，有很多記錄都顯示，純真的孩子們擁有的理念都是真正正確的答案，大人們或許因為各式各樣的因素，不會選擇最正確的答案，可是如此耳濡目染，純真的孩子也會成為汙穢的大人，懷有正念的大人，則經常孤掌難鳴，或是容易被迫害。在這一篇裡，孩子見到自己面對暴力的無能為力，但還好，新的桃樹生根，我們還擁有希望。



｜暴風雪｜

四個登山者，在大雪紛飛的高山裡徘徊了三天，這一天他們終於支持不住，倒在暴風雪裡，領隊的男子在意識迷糊之中，見到了雪女，雪女為他披上銀絲綢被，溫柔地將他推往夢鄉，「雪是溫的，冰是燙的。」男子抗拒，雪女化為妖怪模樣，男子驚醒，幻覺消失，此時雪也停了，原來前方就是營地，四人倒在暴風雪裡竟都沒死，真是擁有強大的意志力啊。

在這個夢中，可以看見人類對抗大自然是如何地渺小，我們本該心懷敬畏，但現在的人類似乎都太過驕矜自滿，自認為可以掌控一切。這一篇有著大自然溫柔而暴戾的模樣，雪女就代表了大自然，它要奪取人類性命是隨時都可以的。我們應該學習古人的態度，在自然面前謙卑，然後懷抱信念，這才是我們能夠活下來的方法。



｜隧道｜

時間進展到戰爭時代，一個指揮官背著行囊前往不見盡頭的隧道，突然一隻映著紅光的黑狗對他咆哮，指揮官繞過了牠，向隧道前進。出來後，一個戰死的士兵也從隧道現身，指揮官嚇了一大跳，他告訴那個士兵他已死了，士兵步履蹣跚地離開，接著是一整個死亡的小隊，報告說「無人傷亡」。

「我活了下來，我無顏面對你們，我派你們上戰場送死，這都是我的錯，我當然可以將這一切歸咎於這場愚蠢的戰爭，但我不能這麼做，我的莽撞、輕率不可原諒，不過我也被敵人俘虜了，在戰俘營裡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但是現在當我注視著各位時，我感受到相同的苦楚，我知道各位吃的苦、受的折磨絕對比我多，老實說，我真想跟各位一塊兒死，相信我，我寧願一死，各位的悲苦我感同身受，他們說各位為國捐軀，但你們卻死得毫無尊嚴。」

士兵再次離開後，狗又出現狂吠，指揮官內心驚恐受怕；或許狗象徵的是他內心不得安寧，連接人間與陰間的隧道，或許也是指揮官走不出內心的陰影，無法擺脫戰爭的夢魘。死去的冤魂無法接受自身死亡，他們都只是一般人民，家中有著父母妻兒在等候歸來；活下來的人難以心安理得，在戰場上失去了那麼多同伴，獨活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鴉｜

這一個夢非常可愛，畫家去看梵谷的畫展，看著看著，竟走進了一幅畫中，據說這裡的場景，是由喬治·盧卡斯的特效小組搭建的，完美重現畫中景物! 真的太太好看了!! 畫家走過梵谷不同畫中的景色，找到了梵谷，梵谷由馬丁·史柯西斯飾演!!!

「你為什麼不畫畫? 這片景色簡直美得讓人屏息! 光有如畫的美景不能成就名畫，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自然界的一景一物都自有其美感，我常常不自覺地迷失在自然的美景中，我下筆時渾然天成，彷彿做夢一樣。是的，我貪婪地吞噬這片自然美景，之後，畫就自然地呈現在我眼前。想要克制實在是太難了，我埋頭苦幹，像火車頭般無情的驅策自己。」

(這個梵谷好多話呀!) 畫家追著梵谷，走過一幅又一幅的畫，就像2D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最終在麥田前看見漫天飛舞的烏鴉，自《麥田群鴉》回到畫展中。梵谷被驅策作畫的模樣，剪接搭配火車頭鳴笛啟程的畫面，讓這個夢的速度感很高，穿插這一個較為輕鬆的作品，除了能緩和整部片的情緒，也在此看見一個熱愛自然的人。



｜紅色富士山｜

六座核電廠爆炸，富士山被熔岩覆蓋，日本太小了，根本無路可逃，但也不能坐以待斃，一行人逃到海邊，發現人們都逃到海底了，連代表幸運的海豚也要游走了。

「逃也沒用，牠們已經受到輻射污染，那些紅色的雲，都是鈾239，一千萬分之一克就能導致癌症；黃色的雲是鍶90，這種化學元素進入人體後，會導致白血症；紫色的雲是銫137，會影響生殖系統，導致畸胎，會讓我們生下畸形兒。人類的愚行真是匪夷所思，輻射現象是肉眼看不到的，正因為它這麼危險，他們才會加上色素，但這樣也只能讓我們知道自己因何者而死，這就是死神的名片。」

解說這一切現象的西裝男，最後說自己也是罪魁禍首便跳海而去，留下主角和帶著小孩的媽媽，致命的煙霧襲來，主角拼命揮散煙霧，但這可能會有用嗎?

｜鬼泣｜

主角行走至一片荒漠，遇見一個頭上長角的怪物，怪物告訴他這裡本是一片花海，但是原子彈和飛彈把這裡變成一片荒漠，現在在輻射塵的污染下，這裡長出很多奇形怪狀的花。

「這些花朵都有缺陷，不只是花朵，連人類也無法倖免，我就是一個例子。這都是人類愚行的後果，他們把地球變成一個專收有毒廢棄物的垃圾場，我們鍾愛的自然美景已經一去不復返，小鳥、動物、魚兒都不見了，不......沒多久前，我還看到一隻雙面兔，一隻獨眼鳥，和一條長毛的魚。」

主角再問他們都吃些什麼? 原來他們只能自相殘殺來填飽肚子，就連成為怪物的現在，群體裡依然有著階級之分，體弱多病者先死，而獨角的怪物不敵長著雙角或三角的怪物。

「以前他們總是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現在成了食人魔，更是到處欺壓別人，就隨他們去吧，這裡是煉獄，比死還慘，他們求死不得，這就是他們必須接受的懲罰，永生不死，受到自己罪孽的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我以前是個農夫，為了不讓牛奶價格下滑，曾經把成桶牛奶倒入河中，用挖土機掩埋馬鈴薯和包心菜，真是太愚蠢了。

聽到了嗎? 每當夜幕低垂，那些食人魔總會痛苦哭號，他們身上的角比生癌還痛苦，他們只求一死，但卻無法如願，沒有人會殺他們，他們只能放聲慘叫。」

獨角怪物領著主角去看人間煉獄，在一片紅色的血水中，長著角的怪物掙扎號叫。

〈富士山〉和〈鬼泣〉這兩個夢可以合在一起看。首先富士山揭發了人類愚行所帶來的變數，就算人們再怎麼樣將核電廠打造得安全耐用，它依舊是一種不可預測的不定時炸彈，當它最終爆炸時，使用它的人類誰也躲不過。第二個夢則看見了武器科技所帶來的後果 (可以跟核電廠搭配服用)，被致命的化學元素污染的環境和人類、動物，無一倖免，全都突變成了妖怪的模樣，然而還活著的他們也是生不如死，身上的突變伴隨劇痛侵蝕著所有生物，獨角先生也有回憶到自己曾經生在正常健康的時代，但他沒有珍惜資源反而非常浪費，簡直是現代人類的翻版。人們不在乎科學家勸說我們已資源匱乏，要隨時節約能源珍惜食物，依然還是相當浪費，就像溫水煮青蛙，地球終有一天毀滅，一定都是人類這種病毒的關係。



｜水車村｜

主角來到一個風光明媚的小村落，與在修繕水車的老爺爺攀談，並驚奇於這個村子的自然樸拙 :

「我們試著遵照古法過日子，因為這才是最自然的，現代人都忘了，他們只是大自然的一部份，但他們卻摧毀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大自然，他們總是自以為能改善這個世界，尤其是那些學者，他們也許聰明過人，但多半不了解大自然的真諦，他們只發明了那些到頭來會使人們不快樂的東西，卻因此而沾沾自喜，更糟的是，多數人也把這些發明視為神蹟，將其奉為神明，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已經漸漸失去了大自然，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滅亡。對人類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乾淨的空氣和水源，及那些我們賴以為生的樹木、植物，一切都被弄髒了，受到永久污染，骯髒的空氣、汙濁的水，也污染了人類的心靈。」

老爺爺接著帶他去看百歲人瑞的喜喪，在這個古法自然的村落，人們長壽而快樂，「有些人說人生艱苦，但他們是有口無心，事實上，活著真好，人生真精彩。」

最後這個夢將黑澤明先生的思想完整傳遞，黑澤明先生想必懷著隱世思想，或者，藉這個遁世聚落來給世人啟示——其實最根本的生活方式已經足夠，但人們追求著更便利更安適的生活，反而把真正的好東西棄之如敝屣。在城市，每個人都是工作機器，在各種產業線上不停轉動，但我們真的快樂嗎? 快樂會不會只在那些擁有世上極多數利益的極少數一群人身上? 最後畫面定格在川流不息的溪水，似乎懷著讓自然生生不息，我們才能長久存活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