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日 星期五

: :《十一種孤獨 Eleven Kinds of Loneliness》理查·葉慈 : :

看完《彷徨少年時》便接著看這本,覺得十分不適應,因為《彷徨少年時》完全是心之抒寫,所有觀點都是由主角的情感去出發渲染;但是《十一種孤獨》卻是近乎完全的外在描寫,透過鉅細靡遺的描述、角色的視角刻畫,讀者從中感到一股淡而毫不消散的沈重。如果說我看《彷徨少年時》是眼冒愛心、全然醉心,那麼我看這本書,一定時常蹙眉縮首,雖然幾乎所有篇章都是由生活中的瑣事構成,但那種瑣碎日常就埋藏於所有人的生活當中,有時我們能感受到的一絲絲孤獨,看在這本書裡卻放大了數倍,雖淡卻濃,讓人深感無奈。



|傑克南瓜燈博士|

到那個禮拜的尾聲,他已經穩當成為最糟的一種教師寵兒,老師同情心之下的受害者。


故事由一個富有教學使命的女教師,和剛轉學過來的身世悲淒的男孩開始說起。男孩出身孤兒,看起來骯髒難堪,讓人不想接近,他也並不主動與他人攀談,女教師非常操心,總是有意無意地幫助他,為了讓他融入班級,不斷說服他、鼓勵他。然而就因為她這種近乎強迫的鼓勵,男孩也被鼓動,結果竟選擇了最糟的方式來表現——吹牛。為了吸引大家注意,或者只是為了得到老師的讚賞,男孩吹噓他的週末假期過得多麼精彩,但他所說的一聽就是個極度誇張的謊話,於是老師指出他的不足,建議他如何修正,這一切卻只換來男孩更多的壓力和更糟的心情,他偷偷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寫髒話,想當然耳,他又被抓個正著,老師再次以她自身觀點去開導他,男孩一句話也不說。當其他男孩關心老師怎麼對付他時,他又說謊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讓別人刮目相看,他吹噓自己被狠狠地挨打,男孩們不可置信又帶點崇敬地看他,結果老師卻以為他馬上交到朋友了呢,她愉悅地走過孩子們身邊,戳破了他的謊言。

其實最近因為看的東西太過沈重,其餘時間經常攝取少女漫畫來安撫自己的心靈 lol,有篇漫畫讓我聯想起這個短篇,是一個既帥氣又受學生歡迎的年輕男教師,十分擔心剛轉學過來的女主角不與其他同學交好,女主角一點也不在乎,但男老師卻說自己會很難做人,最終才揭發他其實為了讓班上維持表面上的美好融洽,不惜威逼學生轉學也要賺足面子。

這篇短篇的年輕女教師雖沒有那麼惡劣,但也許對那個男孩來說,她卻是做了最糟糕的事情——女老師雖然看起來很為男孩著想,其實她從未設身處地站在男孩的立場去思考,從頭到尾只想將男孩和她的班級塑造成理想中的模樣,每一次都只是強加自己的想法於男孩身上。男孩雖被她煽動而嘗試改變,卻無法成功,我認為是因為不論什麼改變,都得奠基於「做自己」這件事上,當一個人想扮演一個完全不同於自己的角色時,他很可能會陷入痛苦,尤其當謊言被揭穿時,那種壓力並不是隨便一句話就能夠消化掉的,可是老師卻不給他時間與自己獨處、釐清問題,老師對他的期待成為了他的壓力,使他捨棄了真正的自己,最後只剩下憤恨不平。



|美滿幸福|

一陣熟悉的恐慌襲來:她怎麼能嫁——她幾乎不認識這個人。有時恐慌以不同方式出現:她不能嫁給這個人,因為她對他太熟悉。無論哪一種方式,都讓她驚惶不已。

這篇描寫的是一對即將結為連理的男女,在婚禮前各自的狀態和獨白。女子在他人眼裡看來十分幸福,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就連原本把一切當笑話看的閨蜜室友,最後也成全兩人,祝福她婚姻美滿,然而女子卻在幸福的笑容底下,懷著踹踹不安的心情。

酒吧的電視螢幕在播球賽,他隨便看看,喉嚨裡湧起一股失落的悲愴。他這輩子都奉獻給男孩與男人的友誼、試著當個好人,但現在最棒的時光就要結束了。

男子身為一個典型的美國男人,一輩子活在他所嚮往的男人的榮耀裡。他沒有真正特別的渴望,他的生活照著一般人的命運行走,該結婚那就結了吧,他即將迎娶的女子生得漂亮,還有那個他渴望得要命的旅行袋,都是他所追求的富裕生活的象徵。然而,那些東西只是表面,造就並填滿他這個人的是他真正放不下的友誼。他的新娘就和旅行袋一樣,只是個漂亮的物品而已,看兩人的相處,他們也並非推心置腹的關係。

這段感情完美展示了所謂的「表面美滿幸福,實際上貌合神離的交往關係」,在感情世界中,每個人依舊是孤獨的,當然良好的交往,你可以擁有一個包容並支持你的避風港,一個你信任他、他也信任你的對象,擁有情感的寄託、價值的再造、當然也能從中成長茁壯。一個良好的交往關係,會讓一個人變得越來越好,這是我所相信的。但我不會忘記,我們依舊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就算再熟悉,一樣是兩個彼此磨合的人,有時需要遷就彼此,有時需要給對方空間,在戀愛的各種相處中,我們還是要學著獨立與堅強,有很多情況我們依舊是孤獨的。



|裘蒂擲骰子|

這是一九四四年,戰爭不再是新鮮事,憤憤不平的心態才流行。對軍旅生活投入熱情,只代表你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子,沒有人想這樣。或許我們偷偷渴望上戰場,或被授勳,但表面上我們是厚顏無恥看遍一切的年輕人。試圖把我們變成阿兵哥一定難如登天。

這篇我比較沒那麼有共鳴,畢竟我沒有當過兵,更不是生在戰爭時代,但聽男友分享了一些心情,似乎稍稍可以代入其中。此篇的主角瑞斯中士,是一個嚴守紀律、一板一眼的小隊排長,他非常優秀,但挑剔又傲慢。一開始整個小隊對他恨之入骨,不過在行軍的過程中,他們感到當兵逐漸成為一件可敬的事情,每個人打從心底敬重排長和他們行軍的方式,可惜瑞斯中士對於他的情感和仁慈非常吝嗇,在得到敬愛以前,他就急著撇清和這群青少年的關係。

小鎮是牆板與霓虹燈組合而成的塵土迷宮,到處都是阿兵哥,無論再怎麼昂首闊步於鎮上的街道,對我們大部份人而言都只帶來寂寞。

因此我們的情感生活向內發展,大概也不令人意外。我們像沮喪的郊區主婦,吸收消化彼此的不快;我們分裂成壞心的小圈圈,再細分成猜忌變動的兩兩成群,用閒言閒語拼湊起閒賦無事。

這兩段描寫讓我想起《軍中樂園》這部電影,講在金門當兵的男子和八三夭女子的故事。男人和風塵女子戀愛,但是戀情沒有結果,他們各自的傷痛為自己築起一道尖銳的藩籬,在互相愛惜、包容與體諒以前,他們銳利的保護機制便將對方傷得淋漓盡致,男主角也在懵懂的摸索中,最終走向孤獨的道路,做著沒有感情的愛,結束他那乏善可陳的軍旅生活。

光是一個輕蔑就足夠美化我們的態度。反正,從頭到尾我們需要的也只是態度,這比瑞斯嚴格要求的信條要容易接受得多。我猜,這代表訓練結束之後,營裡出來的這群無恥而自作聰明的傢伙,將會被分派編入到龐大而混亂的美軍,但至少瑞斯不會看見;會在乎的人或許只有他一個。

他們是被迫當兵的一代,沒有選擇權,為了國家你就是得失去自由、上場打仗,青少年又恰好是最叛逆的年紀,曾經生出來的敬畏,在軍紀腐敗的軍人文化中讓人破滅,又在和藹可親的新長官對待之下,使得每個人意興闌珊、敷衍了事,反正最終這個生活都會結束,現在這麼拼命又有什麼用呢? 結束後我們還是得面對各自的人生啊。這件事直到今天的台灣都還在上演。



|完全不痛|

忽然間麥拉喉嚨一緊,街燈在她眼裡漂浮起來。她咬著自己半個拳頭,無助地啜泣,製造出團團霧氣在黑暗中飄走。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停住,每一次抽噎都發出尖銳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幾哩之外都可以聽到。最後終於結束,或快要結束;她試著控制自己的肩膀,擤鼻涕,把手帕收好,闔上手提包時倏地一下穩健而公事公辦。

女人的丈夫住院治療疾病多年,她有工作、定期去醫院探望丈夫,她舉止得宜、表現優雅,不過在外她有男朋友,是個她不想公開的公開秘密。從故事段落中能看出她大約依然愛著丈夫,可是在感嘆回憶的過程中,她無法抑制自己深沉的孤獨感。陪伴她的男朋友,看起來對她很有佔有慾,但他得到了她的人,卻始終得不到她的心。男子在這段交往關係中是萬分孤獨的,他們的感情沒有保證,女子也不真的屬於他,然而他沒有其他立場,女子也無法真心回應他。這段三角戀非常無解,每個人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即便有人相伴也無法消除的那種心理壓力,說出來也難以緩解,最後每個人都閉鎖在心裡,各自孤獨地承受著。



|愛找苦頭吃的人|

讓事情發生並溫文儒雅地接受,可說就是他的生活模式。不可否認,有風度的輸家這種角色,向來深深吸引著他。他用整個青少年時期練就這項專長,打架時勇敢地輸給比自己還壯的男孩,足球踢得很爛,暗地裡希望受傷被抬到場外,大學有更多機會讓他展現這項才能——等著被當的課、等著落選的選舉——之後的空軍讓他以空軍軍校學生的身分被光榮地刷掉。這一次看似無可避免,他又要做自己了。之前的幾份工作都屬於初階性質,不容易搞砸;當他有機會出任這份工作之後,套一句克洛維爾的話,感覺起來「是真正的挑戰」。

主角是個習慣且強迫性的失敗者,一個喜歡倒下去的奇怪小男孩,面對挑戰他總是作最壞的打算,他沒有成功的欲望,只要能在失敗時做一個完美的輸家他就心滿意足了,結果就往往朝向他的想法發展,所以他總是風度翩翩地失敗,好像只要走過一遭,也算有個交代了,是個膽怯懦弱的人。

下樓的路上,他臉色紅潤、眼睛明亮,充實而喜悅地站著;直到他快步走在外面的街上,他才發現自己多麼享受剛才那一刻。

震驚讓他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後他靠在一棟大樓前面暫停了快一分鐘。他的頭皮在帽子下發麻,手指慌亂摸索著領帶的結和大衣紐扣。他覺得被自己可憎而羞恥的行為嚇到了,這輩子從未如此地無助和害怕。

果不其然,他被辭退了,但他卻發現自己十分享受被人鼓勵的時刻,這讓他心驚而羞愧,可是他別無選擇,只好裝著一副沒事的模樣,開始找工作。接著帶到他唯一一次成功的經驗。

她閃亮的大眼睛看著他的方式,就是他希望被注視的方式。無論他說了什麼,她都覺得風趣,而她說的話,或是她說話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高壯、肩膀如此寬闊。他們轉身並肩步下台階,他攬著她的上臂把她帶走,手指背面感覺到每走一步她的胸部輕盈跳動。延展在腳下等著他們的夜晚,看似神奇地漫長也神奇地充滿承諾。現在,單獨走下來,那一次確定的勝利給他無比力量——他這輩子至少曾有一次拒絕了失敗的可能性,而且贏了。

相信每個人一生中總會遇到幾次如此風光、令人難忘的成功經歷,回顧我自己也有一些——在查高中榜單時,在師大附中的榜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自己一個人在電腦前靜靜顫抖著;考大學時,發現自己第一階段申請的校系全上的時候,我在教室中目空一切遙望遠方大喊著,「我離我的夢想又更近一步了!!!!!」那絕對是我人生中最燦爛的記憶之一。近期來說,或許當初誠品一面試完,還沒到家就接到應聘電話,也是讓人激動的記憶之一吧。那時椎名林檎的《花魁》那首歌陪伴我找工作、面試、第一天上班等各種複雜的心情,那首歌濃烈的情緒穩定了我就要奔逃出胸腔的狂亂心跳。再別說各種上台表演的經驗了,有好多歌曲象徵了我不同年紀的成長過程,我十分感謝這些經歷。

她這歡樂的雞尾酒心情是仔細下過苦功的效果,他知道的。一如晚餐時間她對待孩子的嚴母態度;一如稍早之前她在超市直截了當的效率;以及晚一點臣服在他懷裡的溫柔。各種盤算過的心情依照秩序輪替,就是她的生活,或者說,已經成為她生活的模樣,她控制得很好。只有在極少情況,當他非常仔細看著她的臉,才看得出她因而被消耗了多少。

這一對夫妻的關係,似乎影射著每個人對於家庭的想像。男人雖是慣性的失敗者,但他還是努力扮演著丈夫和父親那一家之主的角色,就像日劇裡經濟蕭條後經常會出現的情節——丈夫瞞著家裡他被裁退的事實,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每日照常去上班,真是荒謬又辛苦的人生 ! 而他的妻子,努力扮演著良好的妻子和母親角色,也許她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或者努力去滿足,將一切保持在完美狀態也許她就覺得幸福,誰能說不是呢? 我們也沒有餘力去評斷他人的幸福。



|跟鯊魚搏鬥的人|

「大家認為人只有兩種選擇,不是當鯊魚,就是躺著讓鯊魚生吞——世界就是這樣。我呢,是會跟鯊魚搏鬥的那種人。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瘋狂嗎?」

這篇真實又荒唐到十分可笑。新來的編輯有著廣大的抱負,想要在工作中一展長才,那種自信到了頗為自負的地步,然而他的才華比不上他的自吹自擂,這份工作也不過是圖個溫飽——這是個一點理想都沒有的勞工專報,大多只追著知名勞工明星們的八卦到處跑,讓人感到非常錯愕。我想起大學畢業前後那段日子,我在《四方報》打工,明明也是為了東南亞移民發聲的報紙,四五十頁的報紙裡面,到最後真正重要的東西可能只有一小篇專欄,大家在乎的還是民生娛樂,整篇月報就只有一個編輯,大部分專欄都只是沿用之前的題目,而最讓我憤恨的是,他們積欠了我三個月的薪水!!!!! 每個月一到發薪日,就說哎呀沒注意到我的資料,下個月再給,就這麼拖過三個月!!!!!!!!!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真是大度,現在根本不能忍受這種事情。

這是雙方都滿意的交易:克萊姆花一丁點錢緊緊拴住他的代罪羔羊;芬尼受一點折磨就能在剪貼簿貼上新的簡報,剪去《勞工領袖》其餘污染內容,丟進家裡垃圾桶,晚上催眠自己這叫終極的自由。

這段描寫讓人覺得悲哀,曾幾何時我們懷抱著夢想進入職場,到最後卻發現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公司有沒有你根本無所謂,可以替代的人實在太多了,每個人都只是大工廠的小螺絲而已,公司只要能夠繼續運作下去就行了,根本不在乎你的抱負和理想,也不需要你想得太多,只要能將上級吩咐的事情做出來就可以了,你想得太多只會為公司帶來額外的麻煩。曾經對於這樣的環境感到忍無可忍,覺得只要做個一年賺經驗值就差不多了,一點也不想久待,然而到最後卻發現生活只要能過下去,工作就只是賺錢的手段,不必多想,丟掉了熱情和信仰,成為公司的奴隸;只要專案能掛上自己的名字、能看見自己的照片,就擁有成就感,就這樣好像可以一輩子做下去,反正我還是需要錢,夢想什麼的就以後再說吧。

這種想法真的很嚇人,可是消磨人的生活持續著,我的餘力沒有價值,累得半死只想要娛樂,失去了以往創作時那種純粹的初衷和快樂,沒有回報也難以支持下去,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沒有價值,羨慕別人又有什麼用? 我既沒有行動力也沒有運氣,到最後只要維持原樣就好了。



|和陌生人一起開心|

兩人終於脫離學校,快步跑過操場,沿路在小水坑濺起水花。現在史奈爾小姐被拋在腦後了,他們每跑出一步就離她越遠;要是跑得夠快,說不定還能避開泰勒雙胞胎,就不必再想到這一切。他們用力踩出每一步,水順著雨衣流下,邊跑邊感受脫逃的喜悅。

和別人比是永遠比不完的,遇到不滿意的班級導師就像你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和成長環境一樣,或像是你的遭遇就是讓你無法擁有和他人一樣美好的人生那樣,羨慕是沒有用的,有時候我們壓抑住嚮往他人的憧憬,從自己所擁有的去找出那值得炫耀的一分一毫,結果到最後卻發現自己擁有的依然不足掛齒,別人也不會永遠停在原地等你追上來,他們只會乘著機運越走越遠、越走越前面,留下我們一人獨自怨嘆。

羨慕別人的成長背景是永遠羨慕不完的,而且比我淒慘的人還有成千上萬,我已經夠幸福夠幸運了,卻還無法知足,在家裡感到痛苦不已,只想要逃跑,想要離開這一切,但是,就像這故事裡的孩子,逃脫真的有用嗎? 日後想到同樣的事,那根刺也依然梗在喉頭,或者下學期開學,他們還是得面對那個讓他們蒙羞的導師。而我還是得面對我的家人,逃避根本沒用,充其量只能讓我能多做些心理準備,去面對我的傷痛和憤怒吧。



|B.A.R.專家|

一直到約翰·法倫的名字出現在警局的逮捕人犯登記簿,然後又上報之前,從來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在一間大型保險公司任職,總是一副認真工作、皺眉蹙額的樣子,整天在檔案櫃之間走來走去,白襯衫的袖口捲起,一隻手戴著錶帶過緊的金錶,另一隻手垂掛著軍人的識別手鍊,紀念已逝的英勇而無憂慮的時代。

這是一個模範的標準白領階級,到底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所求呢? 他擁有不錯的薪水,有家庭、有房產,工作也做了好幾年了吧,就這樣做一輩子難道不行嗎? 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殺了那個混蛋 ! 」好幾個人回頭看法倫,他才發現自己在大喊:他只知道自己必須不斷地喊,直到把嗓子喊啞,像個哭泣的小孩。他猛地跨出四大步到人群前面,用兩手抓起米契的外套,把他推倒在地,像個壞掉的娃娃。他看見人行道上米契張著嘴、害怕畏縮的臉,而在警察的藍色袖子手臂高舉過他的頭之前,他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完全的滿足和解脫。

這一段寫得極好,也許他根本不是最受壓迫的那一群人,甚至還是既得利益者,但整個場面的同仇敵愾,激發了他長久積壓的怨氣,乘著氣勢一鼓作氣前去攻擊,然而那種不顧一切豁出去的行動,帶給他的卻是「完全的滿足和解脫」。我覺得我好像可以了解,當那種壓抑已經沈重到你沒有任何力氣去緩解和繼續壓抑的時候,我真的有股衝動想要將燒開的熱水往身上淋,或是拿刀往自己的脖子一劃,如果那麼做我好像就可以完全解脫,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用戴上面具面對這個世界。當一個人忍到極限時,好像真的會完全失控,做出他自己和別人都從未想過的事情,就像看《無差別日常》所感受到的一樣,我好像可以同理那些自殘的人、殺人的人。這個將人壓迫到瀕臨崩潰邊緣的社會,真的還不如瓦解算了,像《AKIRA》裡面一樣,毀滅之後再去考慮重生的問題,會不會更為美好、更為幸福呢?



|優秀的爵士鋼琴手|

肯的心裡已經做好盤算:待會兒兩人就先在涼爽的夸賽特大道上散步,花一點時間認真討論骨氣的意義,是有多罕見又多容易造假,以及骨氣的追尋是人生唯一值得奮鬥的事,一直討論到白天的不愉快都消失為止。

他說了什麼並不重要——有那麼一分鐘,彷彿卡森說的話再也不重要了——而是卡森臉上的表情竟離奇地跟肯的內心如此相似。那張臉,就是他肥豬普萊特這輩子一直做給別人看的:焦慮、無助又無可救藥地依賴他人,想笑但笑不出來。那表情說的是: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卡森與肯是一對看起來不太搭調的朋友,卡森是個相貌帥氣、引人注目的男子,肯則是個外貌一般、看起來有點粗鄙的人。兩人一同在歐洲旅行,卡森遇見了一個女孩,逗留原地許久,肯則照原計劃離開。經過肯多次的盛情邀約,卡森還是分手了,前去相會。肯會這麼熱情地招呼他前來,是因為他找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爵士鋼琴手,好像是成就一般,他顯得沾沾自喜、自鳴得意,這是他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的 ! 他想要炫耀給卡森看。

這位爵士樂手得到了卡森的認可,他們一起加入了一個有點自恃又詼諧的全球性組織,暗號方式是在其他會員的肩膀上「嗡嗡」兩聲;一開始他們談得非常歡快,就像結交了絕佳好友一般,然而隔日再去,卻發現爵士樂手為了被挖角到更好的地方,正在盡力表演,兩人覺得他出賣靈魂,為了賺錢不擇手段、一點骨氣也沒有。於是卡森對他的「嗡嗡」置之不理,還嫌惡地瞥視人家,瞬間讓爵士樂手陷入非常尷尬的場面,兩人丟下爛攤子就走人,但卻一點也不快活。

這個故事中,卡森這樣出身良好的紈袴子弟,家世學校都好,更不需要擔心旅費的問題。他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對他來說,他認可的人應該是有骨氣的硬漢,為了理想要窮居鄉下,卻沒想到爵士樂手為了生計和夢想,真正想去的地方其實是大城市。兩人硬要加諸在他人身上的想像,就此幻滅,然而他們不能接受自己認知錯誤,甚至演出鄙視他人、自抬身價的戲碼。到了最後,還需要別人的認可才能確認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真是可悲。



|舊的不去|

許多病人穿起便服都讓人吃驚。其他病人害羞又尊敬地看著這個煥然一新的人,戲劇性的陌生人,皮鞋的硬跟敲響了大理石地板走出大樓——稍晚當他回家走在牙買加大道的人行道上,人群自動讓路給他。

這是結束的開始,因為當他穿著褪色的舊睡衣和舊拖鞋走出來,他柔和下來的臉上只剩下一點點自傲,而連這一點也在他躺床上聽收音機的幾個小時內消失無蹤。

這篇描述一群終日住院的病人,於新年時獲准出院和家人團聚。在這樣歡喜的日子裡面,他們可以隱藏起病人的裝束,扮演一個受人敬重的長者,在歡笑聲中說服自己是幸福的。但是一直住院的家長,對於家庭已相當陌生,他們無法陪伴家人、眼見孩子成長,回到家卻要上演父親與丈夫的戲碼,展示自身的威嚴不容質疑,這樣的關係一點都不正常。真正受人景仰的父親,應該是充滿智慧、以真正的大度去引導他人的,大男人主義、傲慢、固執、認為只有自己是對的,這樣的父親怎能讓人信服呢?



|建築工人|

「現在我們試另一個角度。之前我提到『蓋房子』;嗯,你聽我說。你看得出來寫小說也像在蓋東西? 蓋房子?」他對自己創造的這個概念很滿意,甚至等不及我向他點頭致意。
「假設你給自己蓋了一棟房子。然後呢? 蓋完之後,你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但我看得出他才不管我答不答得出來。他知道問題是什麼,也等不及要告訴我答案。
「窗戶在哪裡?」他攤開手質問。「問題就是這個。光要怎麼進來? 你懂我說光要怎麼進來的意思,巴布? 我的意思是——故事的宗旨;真相;和——」
「啟示,或這麼說。」我說,他大喜過望地用力彈彈手指,不再去想第三個詞。

我永遠忘不了伯尼坐著,一手拿薑汁汽水、另一手顫抖拿著我的原稿,邊讀 (到現在我還是敢賭他從來不讀書) 邊探索我為他蓋的小屋子裡每一個整潔舒適的角落。我看著他發現一扇又一扇窗戶,看著他的臉被光照亮而神聖。


這是這本短篇集中第二個第一人稱觀點的故事,感覺就像作家在說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一樣。年輕的男人夢想成為作家,海明威是他的榜樣,他結了婚、有了孩子,在報社寫專欄,時刻擔心著飯碗不保。一天,計程車司機伯尼徵人代筆寫文章,承諾會給豐富的稿費,他以為時來運轉,文思泉湧,寫了一篇非常好的文章,就像一座造得很好的房子,結果得來的,竟只有美金5元。(他一開始以為一篇25元,結果是總共25元)

這是一張堪可作為《美國退伍軍人雜誌》封面的照片,標題可以叫「職責」——一個瘦削、頂天立地、完美的軍人。拿給任何一個金星母親——看這剛毅的年輕英才,以嘴對著線條簡單而動人的小號,誰都要掉下眼淚。

宴請他們夫妻的這對夫婦,作者原本覺得他們是對體面的夫婦,對這張照片充滿想像,結果幻想破滅後,他甚至懷疑起那張照片只是伯尼跟旁邊的人借小號來做個樣子的假象而已。

我也站起來,好讓自己可以低頭看他。我知道有想像力的人是我。我也知道我二十二歲,累得跟老頭一樣,我的工作就快不保,小孩也快出生,但跟老婆卻處得不太好;現在全紐約的計程車司機、小政客的皮條客和冒牌號兵正走進我家想偷走我的錢。

合作破局後,作家開始平步青雲,伯尼又找上了他,他說有一個年輕人替他寫稿,作家待他客氣,產生憐憫之情,結果伯尼只是希望他能在他工作的地方幫他牽線。作家心都涼了,我也覺得這就是人啊,大多都是如此自私,就算是我也常有私心。

故事接下來是瓊和我了,我得給個有煙囪的屋頂。我不得不說,幾年前她和我在建設的東西也垮了。我們仍然友好——沒上法庭爭贍養費或監護權之類的——但這是結果。那窗戶呢? 光從哪裡進來? 伯尼老友,原諒我,但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我甚至不確定這間屋子是否有窗戶。也許光線只能從我差勁的手藝所留下的裂縫盡可能照進來。如果是這樣,我向你保證,最過意不去的人是我。天曉得,伯尼;天曉得,這裡應該要有一扇窗戶的,我們大家都需要。

雖然作家記述這段往事,似是在抒發被壓榨的悲憤心情,但走到最後卻發現,人生之路如此曲折,他回味著這段往事,像是看破了一切,當年的這番遭遇,其實為他開闢了後來寫作的道路。人生路上沒有一個人會有答案,沒有一個人不是踩踏著意外步步為營地前進著,年輕氣盛時的自我怨嘆和中年看破塵囂後的處之泰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心境,也為這篇述說孤獨的書劃上完美的句點。

人生來都是孤獨的,我們必須學會與自己相處,學會與自己的孤獨相處,學著更愛自己一些,那麼人生的孤獨便不會為我們帶來如此大的挫折,我們也能更好地面對內心的恐懼,直面之而非逃避之,因為它永遠存在,只是有時候感覺得到、有時候感覺不到。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我還無法相信自己的勇敢,害怕被他人遺棄,這是我需要去學習與調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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