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6日 星期六

: : 恐怖份子 Terrorizers : :


楊德昌 1986《恐怖份子 Terrorizers》IMDB 7.9 / Rotten Tomatoes 91% / 豆瓣 8.7

之前看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便馬上點開《恐怖份子》,訝異於這部電影像冷咧的詩一般,切割城市風景成剪輯不間斷的印象碎片,一秒一秒一秒不停切換,透過眾多的解構影像,再次拼湊建構出這座城市的模樣;那麼銳利又冷清的距離感,就好像指涉了都市生活的疏離,真的是超級迷人,馬上拜倒於這部電影的視覺語言,完全傾心,不過當時沒有餘力看完,直到後來才完整觀賞,心裡很是疙瘩。

我覺得這部電影在命運的無常和命定的捉弄上,有一點奇士勞斯基的影子,很多看似無關的巧合最終卻造就悲傷的結局,三組生活毫無交集的人物也因為這些巧合才串連起來,但結局是可以選擇的,不同性格和思考模式的角色所作出的決定都不相同,有些人可以跨越事件所帶來的痛苦,有些人卻不行。電影透過相當日常的生活背景和劇情去詮釋一個讓人恐懼的單詞,昭告大眾其實「恐怖份子」就藏在我們所有人當中,就像你絕對不會相信竟然會去殺人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四,或是一些完全看不出動機的無差別殺人事件的兇手,我更相信是這社會病了,失去支持與保護人民的作用,當這些察覺不出異樣的人物遭受過大的打擊時,誰都無法預料將會發生任何事。



|命運的不可預測性|

「那天是春天到來的第一天,如果你了解季節,變化只是一種輪迴的重覆。這一年春天和往常沒有兩樣,對他們這樣一對夫妻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

電影開始,黎明時分,年輕攝影師小強從睡夢中醒來,閱讀成癡的女友則是徹夜未眠;在醫院工作的化驗師李立中準備出門上班,作家妻子周郁芬埋首新作,始終毫無進展;槍聲響起,警察追緝一戶被檢舉的民宅,小強循聲而至,在後巷看見一名從樓上跳下來的短髮女孩,女孩傷了腿,雖逃出住宅區,卻昏倒在馬路上;李立中工作地方的組長過世了,主任和他談了話,看起來主任對他這個人沒什麼想法和興趣,李立中便誣陷了自己的好友,換得代理組長的職位;周郁芬和前上司兼前男友小沈見面,邀她回公司工作,心裡懷著她年輕時精明幹練的模樣,對舊情念念不忘;女孩在醫院醒來,被媽媽領回去毒打一頓幽禁在家,窮極無聊的她開始四處亂打電話,所有的地點都指向她曾經逃出來的房間。

電影的每一個段落都異常乾脆俐落、銜接順暢,看了一些評論說到楊德昌慣用的剪接手法,也即是在《ㄧㄧ》中讓我最為推崇的聲音與影像敘事的不同步,卻相互呼應、圓滿了雙方的故事情節,這種手法他用起來非常洗練且簡潔有力,一切都處於最佳狀態,沒有任何冗言贅字——上一秒你以為背景口白說的是小強女友因為他對短髮女孩留戀不已,黯然情傷而自殺未遂,下一秒卻見原來又是短髮女孩亂打電話,對陌生人胡言亂語——一個敘事節奏說了不只一件事情,實在是非常厲害的特點。

「剛開始的時候,靠著一點文筆,一些讀書時候的事,就算不是我自己的事,人物、事件都是聽過的,密密麻麻的記了一大本,但這樣寫,越來越沒有意思了。我現在覺得,我用光了我的情緒,我過去的三十幾年這麼快就用完了,我現在只能寫一些夫妻之間的事,其它的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因為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小。」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你寫的小說,但我看你寫的故事,就像看到你,以前的你,我們又變得好年輕,這些都是時間改變不了的,我對你一直有信心。」


周郁芬寫作遇上瓶頸,但丈夫李立中無法同感她的苦惱,甚至連一句中聽的安慰話都說不出口,最後她去找前男友訴苦,小沈依然愛著他心目中理想化的身影,說出的話句句悅耳,雖然兩人之間氣氛很好,周郁芬最後還是要對方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然而世事是如此無常,周郁芬在家裡煩惱寫作的不順,竟接到短髮女孩的電話,她虛構了讓人會錯意的故事,正要約時間見面時,她的母親正好進房,女孩把電話掛掉,周郁芬雖感到錯愕,還是前往女孩提到的處所一探究竟,來應門的則是因思念女孩而租下那間房的小強,周郁芬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當天連家也沒有回,而且一連數日毫無音訊,李立中怕人知道,誰也不敢問,後來才從編輯那裡得知她出外靜修寫作的消息。幾日後她交稿回來,卻只交代一句不再寫稿且要搬出去生活的消息,李立中措手不及,但因為家醜不可外揚,不找任何人討論,也不相信自已的婚姻破滅,一再欺瞞自己。小強在租屋處等到了逃出家來的少女,對她甜言蜜語溫存過夜,隔日少女不告而別,她依然選擇了那名壞人男友,小強沮喪地回到家裡的宅院,等著他的只有一張入伍令,萬念俱灰的他最後回到愛閱讀的女友身邊。

「《婚姻實錄》,講些什麼?」

「它講的是說有一對夫妻,原來就有一點壓力,處的不太好,後來太太接到另外一個女人的電話,就變得很痛苦,改變啦,她丈夫也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後來被逼得很慘,受不了把她太太給殺掉,然後就自殺了,結束了所有的痛苦。有一個評審委員說,這篇非常的生活,可是又很曲折,看了叫人渾身發冷。」


沒想到周郁芬這篇小說竟然得了獎,電視上播報著她的專訪,小強認出這名婦人,問了女友小說內容,他認為小說指涉了短髮少女的惡作劇、女作家的誤會、和自己暗地裡被捲入的糾紛,「全世界只有我一個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感到有股責任的小強聯絡了李立中,從未看過妻子作品的男人第一次讀後,卻把小說當真,無法接受妻子不說一句話便離開自己,可是妻子斥責他「小說歸小說,你連真的假的都不分嗎? 」李立中懷疑妻子和她的上司暗通款曲而怒火中燒,回到醫院更接到另一名同期升任組長的壞消息,主任也對他避不見面,無法忍受多重打擊之下,他刻意去找警察好友喝酒,騙他自己升了組長,隔日拿著警察的槍,槍殺了新任組長和小沈,更朝著妻子的面開槍,最後找上不斷仙人跳偷竊的短髮少女和她的歹徒男友,砰! 牆上一片血跡,電影的轉折就在此處——警察再次從酒醉中醒來,但不是去追緝自己那犯案的好友,而是在浴室中見到他持槍自殺,牆上一片血跡,這時電影再次反轉——周郁芬從夢中醒來嘔吐,沒人知道是這所有的情節都只是一場夢,還是因為對丈夫心懷愧疚而感到不適。



|人的自私|

「前一陣子,她很想要一個孩子,沒要成,似乎是很洩氣,整天就在那寫啊寫的,我也沒反對,但是最近好像又有一點不大穩定。想想也真是慚愧,明明知道她喜歡好東西,喜歡舒服點的生活,總算我們最近新來的主任要升我做組長,情況或許會改善一點,看看吧。」

李立中的自私是他從來都只規劃自己美好的夢想,像個完美的大人,有一份穩定而長久的工作,有一位漂亮又有才華的妻子,自以為是地要給妻子舒服的生活,其實只在乎自己事業上的成就,甚至連同窗好友都可以出賣,只為創造一個美好的幻境。李立中心念著理想的工作和家庭,卻看不到身邊最近的人真實的哀愁與苦惱,兩人各自的心事都不會對對方訴說,甚至連嘗試去溝通和理解都沒有做到,於是造成這樁姻緣的貌合神離,最後自然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早知道這樣的話,當初何必要放棄掉那麼好的一份工作不幹,整天待在家裡面寫東西? 我是哪一點又錯了,哪一件事情我不是聽你的? 你看這個家,哪一樣東西不是依你的意思? 你說話嘛,你跟我講嘛,這幾年來,你到底是怎麼搞的? 明明知道是這樣的話,又何必當初呢? 」

「當時如果不是為了要生小孩,今天的事早發生了。我很討厭當時上班的生活,我怕一輩子就那麼過。我每天關在這個小房間裡面,我不斷去想那些詩情畫意的句子,才能讓我忘掉那些痛苦、忘掉失去的小孩。你到現在還是不懂,你永遠不會懂,你每次不是誤解我,就是責怪我,也許我對你是不公平,但是我知道我需要的生活——當初結婚,以為那是一個新的開始,想要生孩子,也以為那是一個新的開始,重新寫小說,也希望那是一個新的開始,決定離開你,為的也是一個新的開始。我跟你講那些又有什麼用呢,你會懂嗎? 你懂的就是那些習以為常、日復一日、重複來重複去的東西,我每天關在那個小房間裡面,為的就是要逃避那些毫無變化的重複,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

周郁芬的自私顯然是更為誇張的,就算她對婚姻生活並不滿意,也應該和丈夫坐下來好好談清楚再做出離開的決定,但她只是單方面地通知,毫無預兆、毫無溝通的空間,這種做法簡直自私到不忍直視的地步;丈夫雖然在她看來,是因為並非真正關心她這個「人」才會對她百依百順,可是再怎麼說也算是個盡職的男人,結婚伴隨而來的是責任和義務,周郁芬不但愧對自己的選擇,還將一切錯誤歸咎到丈夫那安穩的個性上面,若說有錯,兩人本身個性不合湊在一起而感到痛苦,那也不該是一方的責任,更何況她出軌在先,還能說得振振有辭,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當然這段談話李立中的說辭也很有問題,人都是會改變的,周郁芬是一個習慣改變且喜歡嘗試新生活的女人,她就是要自己走過,才會知道這件事她喜不喜歡、適不適合做,如果說李立中是規劃長遠、深謀遠慮的人,那周郁芬就是活在當下、隨性而至的人,所以她自然不會去想什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但婚姻生活本就是磨合後兩人互相修正自身習性的一種動態平衡,習慣穩定生活的李立中無法接受她多變的性格,而習慣變化的周郁芬也無法屈就丈夫的平穩,兩人的立場都十分堅定,不願為了對方而付出努力 (周郁芬顯然是更加抗拒改變自己的那一方),他們會破局,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另一方面,小強因為移情別戀而拋棄女友,自然是自私的表現,而短髮女孩因為母親轉嫁給她的痛苦,將壓力發洩在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身上,四處說謊、偷拐搶騙,當然也是自私的展現。這些疏離似乎都是後現代生活的某種特點,城市的冷漠藏在各種細節裡面,套句評審的話,「這篇非常的生活,可是又很曲折,看了叫人渾身發冷。」直接為電影和周郁芬的創作做下評論,十分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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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歸小說,跟真實畢竟是有距離的。」

我覺得楊德昌導演的作品脈絡都是連結的、有跡可循的,譬如將這句話往《ㄧㄧ》看過去,少年胖子將自身經驗連結到了電影,婷婷卻認為生活和電影不是一回事兒,少年把自己的痛苦學著電影發洩出來,而走上了偏路;總是埋首創作的女作家,能將虛構和現實分得清楚,事件的觸發只不過揭穿了婚姻的假象,決定離開則是因為思考過後打算要一個新的開始才這麼做的,但閱讀她的作品的人,不論是李立中、小沈,甚至是攝影師小強,他們都把故事情節當真,以為作家書寫的內容就是事件的真相,其實他們並沒有真正觸到作家的內心、沒有聽她真正的見解,即便如此,哪有一個人能完全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些什麼呢? 就算聽了別人的自白,我們大多也會經由自己的意見去解釋和共鳴,那麼這份想法便不會是一手資訊,而是自己消化過後的訊息了,誰都不能真正了解別人,更不能為他人代言。

電影裡的角色們其實都投射到了現實的人,我們都有著自己心裡理想化的模樣,不論是自己還是他人,是工作還是愛情和婚姻,大多人們都有著某種刻板的憧憬,或多或少,我們都會追逐著那些幻影前行,可是就像楊德昌的鏡頭下,這座被解構了的城市,每一個角色也都是被解構的,除了自己以為的一面,還有自己真實的一面,當然也有他人眼中的一面,多種面向都不會是一樣的,《恐怖份子》透過短髮少女在小強輸出被切割成數幅照片拼湊而成的照片牆,隨風飛起後割裂的面孔,來視覺化解構的意象,剪接和取景上也經由小塊小塊的空間,而非完整的大景色,來做出人物被城市和房間困住了的感覺,真的非常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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