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蒼鷺與少年 The Boy and the Heron : :

宮崎駿 2023《蒼鷺與少年 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IMDB 7.7 / Rotten Tomatoes 96% / 豆瓣 8.0

曾經我也跟所有人一樣，認為抒發生命經驗的《風起》應該就是宮崎駿的最後一部長片了，沒想到十年後的2023年，高齡82歲的宮崎爺爺竟然還能再推出他個人執導的第12部長片 ! 光是想到這件事就讓我忍不住熱淚迎眶，別說82歲了，我爸72歲我就覺得他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不敢相信宮崎爺爺對動畫到底有著多深的熱情與熱愛，又有著多少的動能與執著，才能在這樣的高齡推出這麼棒的電影，甚至嘗試他以往很少運用的剪輯方式。這份對動畫電影的熱情真的讓我感動到無以復加，希望我老了也能一直一直保有這樣的活力與精力。

《蒼鷺與少年》在日本首映前，沒有任何前導片與畫面的宣傳，就只有一張寫著「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海報，如此反其道而行的行銷手法反而讓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進電影院觀看 (倒是廣告打超大的《風起》我到現在都還沒看過 XD )，我很感謝自己選擇進電影院看了一回宮崎駿，老實說他以前的電影我要嘛年紀太小，只看過小車車錄影帶 XD，要嘛這時代就只看過串流平台，這是我第一次進電影院看宮崎駿，我覺得好棒，好喜歡，甚至都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喜歡，只是一想到這部片就會不自覺地泛淚，拜服於裡面傳遞給我的豐沛情感。

剛剛有說到《蒼鷺與少年》運用了宮崎駿作品中較少出現的意識流手法，跟洛一起看完的時候他就有提出這點，連克都說他覺得這部片比較有今敏的感覺，但也許是我太過熟悉這類型的手法，我完全沒有感到觀影困擾，甚至他們這麼說的時候我也沒什麼感覺。可是好像正因為這種手法與太過隱晦的故事情節，讓這部電影評價兩極，連身邊都有朋友說《神隱少女》不但可以說好一個故事，也可以有很深的隱喻，為什麼《蒼鷺與少年》敘事卻如此破碎呢? 老實說我並沒有這麼想，反而覺得碎裂的片段隱隱隨著主角不穩定的情緒起伏，表現出了這是一段摸索與成長的獨特時期，就跟《龍貓》和《神隱少女》是一樣的，也許差別只在《蒼鷺與少年》的體驗更加主觀吧。

｜失去母親的少年真人｜

就跟剛剛提到的一樣，因為《蒼鷺與少年》的觀點多元，也沒有特定的解讀方式，所以網路上的電影賞析觀點幾乎都不同，這應該是宮崎駿作品中最眾說紛紜的一部了吧，實在非常有趣。其中較主流的觀點是，製片鈴木敏夫先生曾說：這部片除了參考《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1937) 以外，也受到《失物之書》(2006) 的影響。細究之後就會發現故事大綱的確與《失物之書》十分相似——這本書的主角是一位在戰爭期間遭遇母親病故、父親再娶的12歲少年，某日在繼母的家宅大院中，受到一個化身為喜鵲的駝背老人所吸引，無意間進入到異世界，經歷一連串冒險後，最終接受了母親過世的事實，帶著成長後的人生觀回到現實世界的故事。其實在看到這部片與《失物之書》相似的架構之前，我一直覺得這就是宮崎駿本人的背景故事，他同樣生在戰爭時代，有著一位製造飛機和軍需用品的父親與身體不好的母親，我想他應該也是有意要將人物設定成與自己的經歷相似，藉以透過《蒼鷺與少年》來回顧自己的一生吧。

電影的開始就是一場醫院大火，少年失去了因身體不好而住院的母親，沒過多久，父親打算與懷有身孕的母親妹妹再婚，全家搬進母親的娘家宅院同住，剛好父親經營的軍工廠就在附近，同時處於鄉下也能避開戰火侵襲。話說大火開場真的美到不行，我對動畫的了解畢竟沒有那麼透徹，很難判斷有沒有電腦動畫的輔助，但若手繪動畫可以呈現出如此寫實而神奇的炙熱體驗，那麼說吉卜力的手繪動畫是這世界的遺產也不為過吧? 實在太漂亮了，令人記憶猶新。

真人是個相當禮貌但同時也非常壓抑的孩子，從大火那夜，就算再急也要穿戴整齊再出門，到噩耗過後，面對任何人依然表現得彬彬有禮、從不踰矩，卻會在房間裡默默哭倒在床上看來，他心裡其實很痛苦，但時間無情地流逝，壓縮的戰時生活無法等待他的內心慢慢復原，徹底改變的環境也給真人帶來許多壓力——他不適應學校生活，於是透過自殘來逃避上學；他不願意接納夏子阿姨，於是用相敬如冰的態度來面對；同時宅院附近又有隻說著人話的詭異蒼鷺時不時地前來騷擾，他便自製了弓箭用以攻擊和自保。

這段現實生活的描寫幾乎沒有對話，但隱約透露出真人不滿意於現狀的氛圍，他並不快樂，也不是因為好奇才去探索蒼鷺葫蘆裡賣什麼藥、探勘曾舅公所建造的塔，老實說可能也不真的是為了尋找夏子阿姨才入塔的，充其量只是個藉口，目的是要搞清楚蒼鷺口中母親的下落，大概也想一手戳破那宅院裡表面的和平，畢竟不論是衝突、對話還是和解，繼續維持那毫無意義的禮節都無法讓家庭關係更近一步。

真人與僕人霧子奶奶一同進入塔中，在異世界入口的拱門上刻著「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這句拉丁文來自但丁《神曲》〈地獄篇〉中地獄之門上刻的三句話之一，意思是「這是由神聖力量所創造」，暗示他們踏進去的其實就是陰間入口。真人入塔後，摧毀了蒼鷺展示給他的母親假象，隨後墜入「下界」，受到鵜鶘群的攻擊，慌亂中打開了刻有「學我者必死無疑」字樣的墓門，這時得到掌船者霧子的幫助才逃過一劫。

｜充滿戰爭隱喻的下界｜

下界的海面上停泊著數量繁多的戰艦，不過那些都只是現實世界的殘影；下界的居民是一群身體透明的黑色亡魂，霧子透過捕捉巨魚和亡魂交易，並餵食將要投胎轉世的「哇啦哇啦」(靈魂)；但被困在下界的鵜鶘卻因為海裡沒有魚，且飛得再遠也離不開此地，只能捕捉哇啦哇啦為食；而為擊退鵜鶘發動火焰攻勢的「火美」，卻也造成眾多哇啦哇啦的殞落。

下界就像是個無法離開的戰場，就算活著的生命幾乎都已消逝，現場只剩下斷壁殘垣，被困在其中僅存的活體也要為了掙扎求生而彼此傷害。如同被火波及而瀕死的老鵜鶘所述，牠們並非邪惡，也不是要阻止哇啦哇啦升空投胎，而是為了生存下去，牠們只剩下這個選擇；再者，如果生在這片死海的後代都不再會飛翔，那牠們也將不再有任何未來。這段描寫給我一種《百年孤寂》的感覺——文化與社會中殘存的價值在戰爭的消磨中無以為繼，後代無法傳承曾經的技藝與衣缽，最終只剩下悲歌...... (就像白色恐怖完，高等人才被清洗乾淨的台灣? )；另一方面，就算是看起來為了正義而戰的火美，也可能會誤傷無辜的人 (哇啦哇啦)，甚至她所攻擊的反方 (鵜鶘)，本質也與我們並無不同——戰爭只是推著一群又一群可憐的靈魂毫無價值地死去，而發起戰爭的邪惡掌權者，卻永遠傲視著一切，毫髮無傷......

｜母親的坦蕩，兒子的放下，以及繼母的交接｜

火美其實就是真人的母親——小時候進入塔中神隱一年的久子。火美帶領真人前往產房探視妹妹夏子，夏子醒來後，好似要將壓抑許久的真心話傾瀉而出一般對真人惡言相向，由此可看出夏子其實也充滿了壓力與矛盾，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想成為母親，但在戰火紛飛的時代，身為婦人要想生存下去，或許就只能依賴男人。不過，面對夏子的盛怒，真人卻改變了自己的態度，他決定接納阿姨為母親，希望能與她一同回到現實世界，但尚未達成共識，產房的力量就將真人與火美驅逐而出並使他們陷入昏迷。

在思考這段劇情意義為何時，我查到「產房」可能代表著日本神話的隱喻。真人的父親在失去妻子久子後，娶了她的妹妹夏子並生下真人的弟弟，這與神武天皇一脈的傳說不謀而合——相傳火折尊娶了海神之女豐玉姬，豐玉姬臨盆時要求要蓋一間產屋 (據說在產房屋頂鋪上鵜鶘羽毛，具有祈求安產的功能)，並提醒在她生產時不得窺視，但火折尊還是偷看了，並撞見妻子化身為龍進行生產，豐玉姬知道原形畢露後羞愧難當，於是帶著孩子彥瀲尊潛回海中，將孩子交由妹妹玉依姬收養。玉依姬抱著孩子回到陸地後，成為火折尊的第二任妻子並生了孩子。但在扶養彥瀲尊成長的過程中，玉依姬與養子日久生情，後來兩人結婚並生下四個孩子，老么便為神武天皇。

不得不說，不論哪國的神話都充滿了亂倫情節呢......但我想，以此神話作為借鏡，應是要表明女性生產時是她們最脆弱的時刻，無法再以表象武裝自己，產房也代表著最私密的保護處所，男人不得擅入，進去了就會看到產婦最真實且無法矯飾的模樣，這應該就是為什麼夏子會在產房歇斯底里的原因吧。離開產房後，異世界即將崩解，真人與夏子、火美和霧子兩組人馬將要分道揚鑣之際，夏子又變回了原本那個堅毅、和善、充滿責任感的大人，承接了姊姊的請託，在回到現實世界後成為一位真正的母親。在真人在與火美道別時，火美那願意接納自己將來必死命運的坦蕩大度，只為生下她所愛的孩子，與孩子相遇——她那份對生命的熱愛感染了真人，終究讓他放下了執著，接受母親已過世的事實，開啟自己嶄新的人生。

｜尋找繼承人的曾舅公，與保留拒絕權的新世代｜

最後我們才知道，原來曾舅公是為了尋找繼承人才叫蒼鷺引誘真人入塔的。在曾舅公修建塔樓之前，曾經發生過隕石墜落事件，曾舅公在那裡發現了石塔的存在，從此像著魔般一心投入研究，並選擇來到石頭連接的「下界」創建屬於他自己的全世界。曾舅公告訴真人，他必須要每隔三天將十三塊純淨的石頭逐一疊起，用石頭的法力平衡「下界」才能維持這個美麗的地方；但曾舅公年紀漸長，需要尋找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後代成為繼任者，才能維持這個毫無惡意的世界不致毀滅。真人聽畢，認為自己並非是個毫無惡意成長起來的孩子，便拒絕了曾舅公的提議，沒想到就在這時，原本協商討要鸚鵡權利的鸚鵡大王認為塔主破壞了協議，衝動之下隨意地疊起石頭，便造成了異世界的崩塌。一陣兵荒馬亂，所有人來到異世界連接真實世界的編號門前，各自回到自己的時空，就好像一切只是場夢般結束了這趟奇幻旅程。

洛當時一看完就向我做出了他所認為的解釋——曾舅公之於異世界，就像是宮崎駿盡心盡力地呵護吉卜力這個他一手創建起來的世界一般，他像曾舅公一樣，一頭栽入這個世界 (動畫領域) 後就再也出不去也離不開，而且因為他太珍惜這個世界，非常想要找個接班人，但可能受到傳統思想所困，認為必須要具有血緣關係的後代才能繼承，沒想到卻被當面拒絕，導致他所建立的世界搖搖欲墜。另一方面，被塔主引進這個世界後佔據塔中的鸚鵡，就像是參與動畫製作的眾多可被取代的動畫師，他們付出勞力，但卻只是不斷地在做別人的作品，就在他們談判想要取得更好的待遇或爭取權利之時，塔主卻只是把他們當做學舌的鸚鵡看待，他真正的繼承人還是只會選擇自己的後代子孫。

雖然這個釋義方式聽起來很殘酷，但日本動漫畫業界真的很血汗、辛苦、也很殘酷，而且說真的，我也覺得宮崎駿無可取代，不會有像他一樣的接班人，這世界就只會有一個宮崎駿。看到最後真人回到現實世界與新的家人開展新生活的平凡結尾，再搭配吉卜力即將賣掉的新聞，就覺得宮崎駿其實也看開了，就讓吉卜力的盛世終結在這個美麗的句點之下吧 ! 不要像迪士尼一樣，再也生產不出好劇本了一直舊IP翻拍，無聊得要命。

記得電影結束時我在電影院哭了許久，但又不太知道自己為何而哭，就是有種很激動的情緒。我感覺宮崎駿真的為我打開了很多新世界，讓我用各種新穎的觀點去觀看與體驗這個世界，而且他好像一直在提醒我，永遠不要失去初心，永遠要活得像個孩子，用好奇心與勇氣去探索這世界的奧秘，只要我們不放棄思考與創造力，那你永遠也不會感到疲倦，而且能夠源源不絕地挖掘自己和生命的可能性。我想這應該就是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部電影、這麼喜歡宮崎駿所創造的世界的原因吧 ! 永遠都有驚喜，而且總是那麼美、那麼好、那麼讓人心生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