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色，戒 Lust, Caution : :

李安 2007《色，戒 Lust, Caution》IMDB 7.5 / Rotten Tomatoes 73% / 豆瓣 8.7

每回說起《色戒》，我總記得是上了大學後，吉他社滿18歲的一群毛頭小子，相約在公館THE WALL樓上的百老匯影城一起看的。但這次重看後查詢資料，卻發現電影上映時間是2007年，當時我才16歲，可是我又對於跟吉他社一起看的印象非常強烈，只能猜測是這種老影院會有些重複上映的特殊場次吧? 不然我還真不知該拿我的記憶怎麼辦。

當年我對這部片印象最深刻的畫面就是易先生逃命似地直線衝進車裡，這一幕也拍得太有張力了吧 ! 另一個就是床戲很多，床戲時坐後排的男生都會用手遮住前排女生的眼睛 XDD，依稀記得是因為有小樂這種反應超大的女生在 XDD，而我雖然高二時交了男友，但到20歲之前都沒有真的有過性經驗 (畢竟我是個保守girl)，所以這些床戲對那時的我來說也是非常露骨、令人害羞不已的，因此幾乎都選擇性忽略、遺忘了，只記得易先生鼠竄 XDD。30幾歲之後再來看這部片，年紀真的比較剛好，除了能看出麻將戲、床戲都超有張力、細節豐富到每一個鏡頭都是戲以外，還發現李安刻意塑造了來自不同省份、說著不同口音的角色們，每個角色背後都充滿脈絡，整部片真的超細緻、充滿細節，讓我忍不住去翻了張愛玲原著的短篇故事，才知道李安為了把這個短篇搬上大螢幕，到底做了多少準備，擴充、還原了多少時代背景，原著所沒有提到的人物設定、床戲、日式酒店幽會定情等劇情，都大大補充了短篇原著中的時代觀，真的太細膩了。

｜亂世中有真情｜

「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過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

故事以中國抗日戰爭作為時代背景，主要兩個時空分別為1938年廣州被日軍占領後，在英屬香港上演的前段，以及1942年在日本占領下扶持的汪精衛政權所統治的上海兩個部分，講述曾為嶺南大學學生的王佳芝在加入話劇社同學的鋤奸行動期間，與汪精衛政權特務頭目易先生產生情愫的故事。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

王佳芝出身廣東，母親是上海人，父親在英國工作，戰爭開打後，只接走了弟弟，獨留王佳芝一人在中國寄宿親戚家。電影裡多次提及她被父親拋棄的遭遇，在無所依託的亂世中，只有投入演戲的快樂及亦真亦假的情感，能夠帶給王佳芝「活著」的感覺。電影前段從香港開始的「美人計」，王佳芝在第一次與易太太、易先生過招時，就是所有偽裝的學生中最閒適自得的那一個，但當他們估量著下一次與易先生相約，就將是確認情婦關係的狀態時，為了所謂的「國仇家恨」、「抗戰計畫」，王佳芝決定獻出自己的處子之身，還是給她最討厭的梁潤生，此一決定卻只換來其他同儕的異眼相待與易先生夫婦離開香港的離別電話。

小說中這一段對於性的描寫只有寥寥數句：
「今天晚上，浴在舞臺照明的余輝裏，連梁潤生都不十分討厭了。」
「她不但對梁潤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異樣的眼光看她。」
「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臟病。」
小說真的極其隱晦又簡短，如果沒有擴充成電影，我覺得我對小說的讀後感想必也並不精準。

三年後，寄宿舅媽家的王佳芝，賣了父親的房子去唸書，上的卻是日文課。我查後才知原來1937-1945年為上海日佔時期，隸屬於汪精衛國民政府所成立的上海特別市政府，所以學校教日文，也才有那麼多日式居酒屋。身為一個普通的學生，對王佳芝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她義無反顧地參與了第二次的「美人計」。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有許多人特別研究電影總計7分鐘的三段床戲——第一段，王佳芝在開始前刻意放慢速度、不斷挑逗，惹得易先生耐不住性子如野獸般暴力強上，結束後王佳芝就像被強姦過一樣凌亂，但她卻露出了好似得逞的微笑。第二段，兩人像情人一般難以自控、纏綿悱惻、整夜相互交合。第三段，兩人不斷交換主導權，時上時下，有來有往。可以說在這段理不清的關係中，到底誰是獵人、誰是獵物，真的說不清楚。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王佳芝越陷越深，只求趕快做個了結，否則她身心都在「抗戰」與「麥太太」的角色中拉扯，都快破碎成兩半了。易先生則在居酒屋聽王佳芝對他唱《天涯歌女》——「覓呀覓知音、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歌詞正是兩人在山河破碎、家國淪喪的時代背景下處境和際遇的寫照，令他觸景生情、熱淚盈眶。兩人情意相投之下，易先生決定送「有價無市」的粉紅鑽 (鴿子蛋) 給王佳芝，在眉目傳情之間，使得她最終選擇了「情意」，而非「大義」。湯唯游移的神色與那聲「快走。」和梁朝偉轉換自如的情緒及潰散奔逃的模樣，這段演得太好。

「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佈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電影結束在易先生批閱行刑文件、執行槍決，回家後走進王佳芝曾借宿的房間中，呆坐半晌後關門離去。小說則結束在「太累了一時鬆弛不下來，睡意毫無。今天真是累著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可見王佳芝與夥伴們賭上一生的行動，對易先生來說不過是另一張需要批閱的文件、另一桌尚未吃罷的晚餐，即便彼此之間有情愫，依舊必須得要無情割捨。在混亂的時局中，人命如螻蟻，然而這些抗戰人士的動機真的都是「愛國」嗎? 似乎也不是。

｜活在大時代下掙扎的人性｜

李安在座談會提到：「《色戒》其實是用女人的性心理去解構父系社會裡面最榮耀、最神聖的『抗戰』這件事，一個女人的不合作，叫他『快走』，那麼一點點的東西，就好像中國幾千年的父系社會結構突然被抽掉一根錨釘，好像整個就瓦解了。其中的聚力萬千，卻是一個小女人做了一個很不應該的事情，但她卻有這麼大的力量，非常動人心弦。」

正好我在人權課程中認識了郭松棻的〈月印〉及李渝的〈夜琴〉這兩篇小說，是一對夫妻分別以本省人及外省人的角度來看白色恐怖歷史的相互映襯，可參考文章：https://chuckchu.com.tw/article/299

老師說到〈月印〉是一位妻子因為難以融入丈夫革命志士的團體中 (我的想像畫面就是《悲情城市》中一群知識份子的聚會，說不出話的男主跟女主只在一旁靜靜地聽)，她的孤獨與痛苦無處排解，頭腦一熱就舉報了自己的丈夫，後悔不已。我覺得〈月印〉中的妻子跟王佳芝可以拿來做一個對照，她們都處在非黑即白的兩派陣營之間，做的事情雖然不同，但都是因情感煽動之下所做出的決定，在其中都看見了「人性」的脆弱和掙扎。

試問，當主角換做自己，當我處在風口浪尖之時，或是當我被刑求、被逼迫要供出自己最好的朋友之時，我真的能夠寧死不屈嗎? 老師們也說雖然公開了白色恐怖檔案，看到非常多當年的抓耙子可能都是自己的親朋好友，而造成眾多的二次傷害，但如果不去還原、梳理當時事發的前後過程，我們怎能輕易怪罪於這些人呢? (當然這需要排除冤錯假案，畢竟也有很多舉報人是為了除掉競爭者，或眼紅他人利益才做的⋯) 總之，從這些過去案例中，我了解到每個人心中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不同的，每件事的重要性排序也都是不同的。

拿王佳芝來說，她演起戲來如此得心應手，演到她自己都迷失在角色之中，何嘗不是因為她想要逃離她自己——「王佳芝」本身? 作為「王佳芝」，她就必須承認自己被父母所拋棄，身邊最好的閨蜜因為跟自己一樣對鄺裕民有好感，就使計把她推向梁潤生，讓她失去處子之身，只有身為「麥太太」才能帶給她活著的感覺，她的生命才有意義。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這是電影中鄺裕民在計劃刺殺易默成時感嘆而出的台詞，諷刺的是，這句話正是「漢奸」汪精衛的名言，為何作為背負國仇家恨的革命志士竟會說出漢奸的名言呢? 導演和編劇在此處明確表達出了諷刺的創作意圖。我覺得觀察鄺裕民在片中的表現，看久了真的會覺得他很享受扮演「英雄」的感覺，不管是說這句台詞時那種沈迷於自我魅力之中的狀態，或是義不容辭發起革命計畫、領導眾人，他好像真的很享受於自己所塑造出來的角色，這就是所謂的「表演型人格」嗎? 或者，「作為英雄 (be a man)」就是他這個人最重視的事情。可參考釀電影有一段寫道：「只因他作為學生領袖的身份，有必須維持的形象，有該處的位置，必須把自己坐得端正，好像這種事就不該由他，起碼不該那麼明目張膽，好像這種有損形象的事，正好由猥瑣的梁潤生來，再適合不過。」

「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

他終究還是和那些男人一樣，看重自己的身份地位更甚於愛人，為了崇高的愛國理想而必須切割情感，將王佳芝塑造成妓。 (補充：編劇王蕙玲表示，根據上海社科院各種出版解密的近代史資料，在上海孤島時期有多起暗殺行動都是沒有嚴格訓練的熱血青年一時衝動就幹，和小說裡一群大學生演話劇轉成情報工作者一樣。)

最後說到男主角「易默成」正是汪精衛政權高官「丁默邨」和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兩個原型名字的合成，這個名字也契合《周易·繫辭上》中的「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電影第一幕是麻將場面，太太們打趣地說著高官是從她們這些太太的麻將桌上派的，第二幕就是易先生從監牢走出，頭上頂著極高反差的打光，眉骨下的眼睛拖著如骷髏黑洞般的陰影，塑造出極為陰狠的氛圍。雖然易先生整部片都給人詭譎又陰冷的感覺，梁朝偉真的超會演⋯，但沒想到實際上的他卻呼應了《周易》中的那一段文字，給了王佳芝愛與信。

BTW，我一直在思考為何易先生的副官早就知道王佳芝一夥人的情報，卻始終沒有跟長官報告，大致有兩種可能——1/ 張副官很重視長官的心理，為他著想。2/ 如果學生真的起義成功，張副官不但除去了頂頭上司，還可馬上逮捕兇手，坐收漁翁之利⋯而那群太太們⋯跟著先生享福、爭權奪利就是她們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了吧。

｜還原度超高的歷史場景｜

我對李安沒有特別的研究，只覺得他的電影就是拍什麼像什麼，充滿厚度與豐滿感。這次重看《色戒》，超級驚豔於每個演員都操著不同口音，以及還原度超高、超寫實的街景、各式場景與宅邸，還有各種文化融合的樣貌，畫面真的超細膩、令人眼花撩亂 ! 最屌的就是麻將戲了吧，真的可以看100次 ! 聽說這群演員在開拍前都做了許多麻將、語言課程訓練，難怪牌打起來那麼真實 ! 另外，王佳芝跟易先生一來一回的對手戲也很有看頭，梁朝偉的壓迫感真不是蓋的，湯唯也有演出抵抗那種壓迫感，有意無意地挑逗的狀態，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是麻將戲最厲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