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大紅燈籠高高掛 Raise The Red Lantern : :

張藝謀 1991《大紅燈籠高高掛 Raise The Red Lantern》IMDB 8.1 / Rotten Tomatoes 97% / 豆瓣 8.8

想看這部片很久了，但一直找不到片源。最近剛重看完《色戒》，原本正在打《可憐的東西》心得，但有點意興闌珊，便想著先來看《大紅燈籠高高掛》。電影改編自蘇童原著《妻妾成群》，背景設定在1920年代的中國，雖已進入民國，但文化傳統並非改朝換代就能調整的，因此主角雖是有讀過書的新時代女性，卻依然無法逃離傳統中國女人的悲劇。

｜封建大宅院的悲歌｜

「念書有什麼用，還不是老爺身上的一件衣裳，想穿就穿，想脫就脫。」

19歲的女大學生頌蓮，因為父親過世，家裡無力負擔她繼續唸書，便嫁進陳宅作四房姨太太。作為新時代女性，頌蓮一開始似乎想要違抗自己身為女人早已被注定好的命運，她不穿嫁衣、不坐花轎，身著學生服拿著行李，用自己的雙腳走進大宅院。我不確定這段是不是在說頌蓮並沒有裹小腳，畢竟如果有裹小腳的話，靠自己跋山涉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頌蓮雖然想掌握自己的命運、保有自己的權利，但過沒幾天她就了解到，在這深宅大院中，誰管你是不是念過書、是不是年輕貌美，只要沒有老爺的疼愛就什麼都不是，連下人都不會給你好臉色看。

「女人的腳最要緊，腳舒服了，就什麼都調理順了。」

電影裡用儀式與視覺，最大化地強調了陳宅「點燈」的老規矩——每天傍晚，太太們都得到大門前等候老爺吩咐，只要老爺住哪院，哪院便能點燈、點菜、捶腳，懷孕的太太甚至能獲得「長明燈」的最高榮譽，「紅燈籠」就像勳章一樣，定義了每一個人的價值。心高氣傲的頌蓮雖然 fit in 陳宅的規矩，為了爭寵、也為了不被下人看不起，便用起假孕的算計，卻被老爺打發時間玩玩的女使雁兒給識破，老爺得知被騙後大發雷霆，讓下人把長明燈全數「封燈」——這 一段使用了堆積大量灰塵的「黑布」把紅燈籠全部罩住，用公開羞辱的方式讓全家上下一同譴責，不給四太太任何面子，抖灰塵的動作也傳達出了很久沒有發生此種懲罰，頌蓮的「欺騙」就是在挑戰老爺手上封建父權的權力。

「就算老爺這次不娶，四太太也不會是你，你就不是當太太的命。」

雁兒從四太太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總是滿臉的不屑、滿臉的不樂意，原來是因為她早在頌蓮進府前就已經跟老爺好上了，但礙於身份限制，她終究只能是通房丫頭，是沒辦法光明正大做太太的。雁兒把妒恨發洩在頌蓮身上，只能說她沒有眼界，也只不過是另一個封建制度下的產物，她不曉得自身的不平等是被封建制度所害，也不曉得女人為難女人是最笨的做法，但這就是她所理解的世界運行的方式，所以也無法怪罪於她。頌蓮本想拉攏雁兒，但雁兒作為二太太的人出賣了自己的主子，頌蓮氣不過就把雁兒妄想做太太、在房裡點紅燈籠的行徑告發出來，作為僕人，雁兒最終在執拗不願認錯的雪地長跪中賠上了性命。

「人跟鬼就差一口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點燈、滅燈、封燈，我真的無所謂。我就是不明白，在這個院裡，人算個什麼東西? 像狗、像貓、像耗子，什麼都像，就是不像人。我站在這兒總在想，還不如吊死在那個死人屋裡 ! 」

陳宅的四位太太形象分別如下——大太太老態龍鍾、滿面愁容，有一位跟頌蓮年紀一樣大的兒子，頌蓮進府時還拿著佛珠叨念著「罪過」，平日不管事，似乎早就看淡了府裡的一切。二太太滿臉堆著笑容，為人親切圓融，但她其實是個笑面虎，為了鬥掉其他競爭者暗地裡做足了手腳，人前一套、人後另一套。三太太唱戲出身，總是身著飽和色調的衣裳，貌美而高傲，不過她雖高傲卻也直爽，有什麼事都是明著來，不會背後搞小動作；三太太或許早已看透父權社會，深知自己無力改變，於是在明面的生活之下偷偷跟醫師談戀愛。四太太頌蓮則是念過書的，雖然不想參與這個遊戲，身在體制之中也只能身不由己。

綜觀這幾位太太跟丫鬟雁兒，可以看出不同個性與成長背景的女性，在父權體制中的應對方式與她們各自的悲慘命運——大太太是在這個權力階級下被束縛已久的人，只要能順應體制不去抵抗，就能安度晚年。二太太積極想成為父權制度中的最後贏家，是促進體制建構的幫兇，殘害了許多人。三太太不滿於權力結構的規範，知道要想置之度外必須要有保護自身的能力，因此她先建立了自己的權威 (專寵、生兒子)，再開始犯規。四太太則是還來不及給自己建立保險機制，就被識破並拔除了能力，就像那些有理想的青年來到現實社會後處處碰壁受挫一樣，不知道是他們太笨、不懂得如何處事，還是這個社會就是無法容下不跟隨同樣價值觀的少數異類。丫鬟則是渴望著飛黃騰達，只可惜她從一開始就不是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越級打怪終究沒有好下場。

雁兒死後，頌蓮的無心失言害得三太太也丟了性命，頌蓮知道大宅院能掌握人命生殺大權的真相後，老爺就說她瘋了，而她也真像瘋了一樣天天徘徊在庭院中，不知是裝瘋自保，還是不同價值觀的人在體制滲透中只能以發瘋收尾? 隔年夏天，老爺又娶了一個乖乖穿嫁衣、做花轎來府上的五太太，不知她會是下一個大太太，還是二太太?

｜超厲害的美術與畫面象徵意涵｜

這部片⋯美術真的太厲害⋯光是電影前30分鐘就讓人看得應接不暇——鞏俐不甘的眼淚、與花轎錯身而過的堅定信念，直到來到大宅院，看見這錯落而龐大的建築群，「人」身在其中有如被禁錮一般渺小、失能，就算走到建築的樓頂平台，好像來到了空曠的高地，也依舊被層層疊疊的屋頂封鎖了去路；沒有面孔的老爺 (掌權者)、互相鬥爭的女性處境，點燈、滅燈、捶腳、點菜等無所不在的儀式感，都是在堆砌順應體制便能享福的教條規範，把人洗腦到喪失自主意識。我覺得整部片最厲害的一幕果然還是封燈後某一日夜裡，方形的畫面圍住方形的門與建築物，黑壓壓地包裹著血紅色的燈與強制押送犯人三太太的那一幕，顏色、光影都運用得好好⋯令人毛骨悚然。

據說原著的大宅院其實是江南庭園，但電影場景卻選在喬家大院——這是位於山西省祁縣喬家堡村，清代商業金融資本家喬致庸的宅第，始建於清乾隆二十年 (1755年)，「四堂一園」的佈局錯落有致，佔地面積2萬多平方米，分布著18個大院，41個小院，731間房屋，建筑渾然一體、井然有序，每個院落各具特色又和諧統一，青磚灰瓦古樸典雅，飛檐翹角氣宇軒昂。我感覺這個選擇有可能是因為導演張藝謀是山西人，也可能大雪紛飛、冷僻無情的場景更能凸顯故事中的寂寥與冷酷，畢竟江南庭園有水榭與園林，視覺傳達上還是更為溫暖，但如果能有個江南庭園版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搞不好也會很有看頭 !

這部電影真的很厲害，每一處細節、每一個畫面似乎都充滿寓意，張藝謀早期的作品好像都很強⋯我應該要來補完。中國、香港許多名導現在都不知道在拍些什麼⋯生在這個國家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