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3日 星期四

: :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A Brighter Summer Day : :


楊德昌 1991《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A Brighter Summer Day》IMDB 8.4 / Rotten Tomatoes 100% / 豆瓣 8.7

「民國三十八年前後,數百萬的中國人隨著國民政府遷居台灣。絕大多數的這些人,只是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為了下一代一個安定的成長環境。然而,在這下一代的成長過程裡,卻發現父母正生活在對前途的未知與惶恐之中。這些少年,在這種不安的氣氛裡,往往以組織幫派,來壯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終於在這颱風夜,看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內心惆悵不已,電影格局龐大,由小四一家人的經歷與遭遇窺探60年代的台灣氛圍,搭景、道具、服裝、人物、腔調、與口白,每一個細節都那麼細膩,50年代出生的父親陪我一起看這部片,他便在旁不斷回憶自己生長的環境,就跟電影中的場景一模一樣,在日軍撤離台灣以後,他們也曾住過日式老建築、睡在壁櫥裡,一切是那樣地似近而遠,但對於90後出生的我們來說,不管是那樣的時代氛圍,還是從小被過度保護成長的關係,那種同學與環境,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過遙遠,雖然事情就發生在同一片土地上,可是50年的轉變是不可小覷的,就如同我很難理解父親對於白色恐怖的恐懼,父親那一代恐怕也難以理解為什麼我們這一代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楊德昌導演的作品大多敘事線眾多,此片主要針對小四一家與校園拉出的幫派間的互相角力作為主要劇情,小四一家是外省公教家庭,以往本省外省衝突甚巨,無人體諒外省人離開故土後的內心悲愴,也無人在乎同樣作為老百姓的外省人也會遭受統治者白色恐怖的魔掌,電影深入描繪了在這樣裡外不是人的狀態下,一個外省家庭的命運。敘事上充滿讓人無奈的時代潮流於其中,大抵能感受到一個人即便再怎麼努力,也難以反抗巨大的國家機器和社會運行的法則,結果在被無力感覆沒的絕望之中,最後一次起身抗爭,卻落入道德陷阱的深淵,成為被社會遺棄之人。



|小四與父親|

電影開頭,父親背對鏡頭坐在一間辦公室內,他正在為小四的成績求情,門後隱身了某個與他談話的人。小四的初中考試其他科目都考九十幾分,唯獨國文考了五十幾,最後進了建中夜間部,爸爸要他努力準備日間部的插班考試,小四什麼話也不說,在父親面前他大多時候十分乖順。父親是位公務員,他對於成績或地位的要求在片中無所不在,首先在離開學校以後,他和小四一起吃飯,廣播出來的是一連串的大學入學榜單,不斷環繞在背景空間之中,簡直像某種洗腦儀式一般讓人發瘋,而且爸爸閒來無事都在聽這個,完全不能理解他聽這些到底有何用意。此外,他的妻子是位教師,底下孩子不是建中就是北一女,同個師門的好友各個發展良好,其中一位汪先生官做得最大,他以升官和幫助小四轉日間部跟妻子工作相關的條件,來交換小四父親幫忙貪污,結果最後只換得一無所有。

「如果一個人要為了自己沒有犯過的錯誤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那這種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
「可是,我好像覺得,這世界上這種事情太多了。」
「所以啦,讀那麼多書,就是要從其中找出一個以後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頭來,還不能很勇敢地相信它的話,那做人有什麼意思? 你很幸運,我希望這件事情,對你反而是種輔助,而不是打擊。你要相信你的未來,是可以由自己的努力來決定的。」


小四的父親是位正氣凜然的人,他認為就算位階坐得不夠高、書念得不夠好,也不比做人正直更為重要。小四受父親那份頑固與執著個性的潛移默化影響,小混混同學威脅作弊後兩人被老師抓到,小四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沒錯,學校完全不聽學生的說辭,也不在乎真相如何,最後兩人都被記了大過;雖然如此,父親卻讚賞他的堅持,認為是夜校環境差,要他努力考上日校,用努力改變自己的未來。父親的肯定和他的話語,對小四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讓他對於自己的處事態度更有自信,相信自己沒有錯,都是這個社會和大人的問題;小四那種自由平等的信仰,導致他後來越來越猖狂,無法忍受師長上對下的集權管理,以及大人們仗著身份對弱小者不屑一顧的態度,這些都是打壓自由平等的幫兇,小四打算與之對抗。

然而,父親受不明原因被政府抓了起來,每日每日逼迫他寫下自己的生平,拷問他的人際關係及交友狀況,父親一開始還能義正嚴詞地抗議,到後來,當他發現連自己都幾乎遺忘的過去,竟被政府掌握地滴水不漏,並且懷疑出賣自己的人,正是那位被他拒絕貪污的同窗好友時,他的精神終於瀕臨崩潰。最後一天,他震筆疾書打算開誠布公自己的一切,隱藏的人物卻只說了一句「你可以走了。」父親望後一看,門開著,一個人都沒有,直到他走出囚牢,一個人到街上吃飯,遇上妻子之前,完全沒有任何人跟著他,可是那種如影隨形的驚悚感已經揮之不去,就如同他身在電影畫布內而觀眾隨時注視著他,在完全意料之外的地方,時時刻刻都有人在監視著你,那感覺讓他渾身都不自在。

父親嘗到了真正的白色恐怖,他再也無法作回往日那般以正義感行走天下的自己,只能對這個世界妥協,於是面對小四又一次因忤逆師長而被記過的狀況,父親這次只是不斷地懇求,低聲下氣地拜託學校再給小四一次機會,小四自覺不虧欠任何人,不想看父親為自己低頭,一股衝動驅策他拿起被老師沒收的球棒打破了燈泡,畫面如時間暫停一般安靜,所有人看著螢幕 (上的小四),下一個畫面,小四與父親牽著腳踏車,走在和上次一樣的道路上,只是這一次換成父親默默不語,小四喋喋不休地對他保證,上次父親對他說的話他全部都有聽進去,他會努力讀書,為父親考上日間部,用努力改變自己的未來。

「有太多倒霉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

小四雖只是個初中生,離社會卻異常地近,他的同學們加入幫派、他喜歡的女孩子周旋於幫派兄弟之間、因不可避免地與幫派糾纏而被學校盯上,再加上哥哥與父親各自遭遇的事件,小四看破這個社會一直在發生不合常理的事,卻無人起身反抗,或者付出了行動卻犧牲一切,小四胸中漸漸產生一團怒火無處發洩。對於尊敬的父親變得懦弱之舉、對於兄姐的愛他承受不起、對於同儕之間氣氛緊張地喘不過氣、對於師長的極度不信任、對於喜歡的女孩蹧蹋了他的所有信仰和希望......小四身處於世卻總覺得無法融入,因為世界和他理想的模樣一點都不一樣,他的憤怒、怨懟、無奈、和痛苦的情緒,沒有人能為他分擔照料,因為大部份的人也都在與各自的難題拼搏,當他終於忍受不住,悲劇就此發生。



|小四與小明|

一次在保健室,老師叫小四送腳受傷的女孩子回去上課,這是兩人的第一次相遇,接著他們就蹺課去軍事演習的草原上散步,兩人前前後後蹺課去過許多地方。小四知道小明是小公園老大Honey的MISS,但她白淨自然又溫和近人的氣質,相處起來非常舒服,小四當她是很好的朋友那般與她親近,心底非常喜歡她,他自認沒有做過虧心事,幫派若因小明的原因對小四找茬,他都問心無愧、理直氣壯;小明也很喜歡小四,他勇敢又認真,不是對師長唯命是從的乖乖牌,但內心堅強且義氣十足,做他認為對的事情,有原則也有實踐力,是個很好的男孩。

「Honey就跟你一樣,大家都怕他怕得要命,其實沒有人知道,他是最老實的人,只是天生不服氣,看別人不順眼,橫衝直撞......我每次都想跟他講,『這個世界是不會被你改變的。』他每次都跟我吵,還怪我澆他冷水。可是他走了以後,我好想他,常常會想他想到哭。」

Honey第一次登場是在電影中段,在此之前都只透過他人眼光去描述這個人物,而他現身以後,的確擔當得起他的名聲。穿著海軍制服、口中念叨著《戰爭與和平》的年輕男子,風流倜儻、瀟灑帥氣、思想開明、氣質大度,他單槍匹馬面對217,毫不畏懼,也難怪本省幫派會如此喜愛他,願為他赴湯蹈火。小明對Honey可說是死心塌地,但身處單親家庭的她,自小與母親輾轉流浪於其他人家,即使是外省人,只要沒有財富地位,也得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從小受盡委屈;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安慰和陪伴,小明便會寂寞到無法忍受,更因此找不到自身價值;這些沒有明說的原因,造就小明成為一個腳踏多條船也面不改色的女孩,她不需要永恆的誓言,只需要當下的歡愉和慰藉,只要能讓她忘卻寂寞,她什麼都做得出來。

電影中其實有很多片段描寫小明的這份身不由己——從病弱的母親在幫傭工作的方太太家病發,送至醫院治療時卻因為醫藥費用過高,而被方太太攆出家門,到回去小公園親戚家受盡白眼,小明跟媽媽總是只能默默無語地承受其他人的叫囂與編排,畢竟連吃飯看病生存都有問題了,生活上還能有多少話語權? 方太太在醫院抱怨醫藥費用太高的時候,醫生說「不然...」接著畫面就切換到小明試鏡時淚流滿面的正面特寫,試鏡人員詢問她是不是想到難過的事情了? 第一次看時我還看不懂這裡的隱喻,後來我就知道了,中間有一段小明去醫生家住了一段時間,畫面拍著雞,背景有撞擊聲與小明呼吸的聲音,並連接到她躺在床上大汗淋灕的畫面......小明用身體交換了母親與自己的醫藥費,不知道這是她只能如此的唯一選擇,還是她早已習慣把性當作談判籌碼了?

「很多人都說他們愛我,可是,一碰到麻煩事,就都跑得遠遠的。」

小公園和217的明爭暗鬥,在中山堂的演唱會上來到新的局面——Honey被殺,後又發生颱風夜血仇事件,幫派此消彼長、互相傾軋,每一件事都牽動著活著的人的生命,小明很痛苦,所有人都是。兩人雖然總算走到一起,小四卻遇上退學事件,他打算以考試為優先,準備苦讀直到考上日校再與小明見面,小明答應了他,可是小四卻聽說他的好友——轉校生馬司令的兒子小馬,竟在這段時間與小明勾搭上了。小馬之前也有勾搭他人女友的前科,小四很惱怒,可是不想把氣出在小明身上,他與另一個在幫派間流轉的女孩小翠約會,卻惹怒了那個女孩。

「我這樣子天天都很自在,而你呢? 如果我不照你的想法去做,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你好自私耶,你憑什麼? 你怎麼不去跟小明講這些大道理? 我差她差得遠哩 ! 」

小四終於了解這就是自己一直不願意相信的真相——這個世界不是圍繞著自己而轉動的,不論是父親還是小明,他看見的是自己所投射的理想,他以為只要自己付出努力,他們也會跟自己一樣用努力來應對這個世界,於是大家可以攜手前進,一起走向更美好的未來,只要懷著希望與夢想,他們可以改變自己,也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小明,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不在乎,因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夠幫助你,我是你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像以前Honey那樣,這就是為什麼你到現在一直都忘不了Honey,因為現在我就是Honey。」
「你的意思是要幫助我來改變我是不是? 我看錯你了,你原來跟那些人都一樣,你對我好,只是想要交換我對你的感情,這樣你就安心了是不是? 你太自私了,你想要改變我......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 」

又一個事件的發生,沒有人可以阻止,沒有人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家庭失能、友誼難存,政府與體制最終贏得一切勝利。



|音響的隱喻|

小四父親一直在收聽的榜單廣播,代表著政府的掌控,其中蘊含著只要跟隨政府的指導,就能保證幸福人生的意味,但事實又是如何呢? 小四父親一生都遵從正道,做一個公務員,妻子是位教師,膝下子女各個值得驕傲,然而他卻被政府給背叛了,在利益面前,做人正派也沒有用,最後淪落到必須選擇離開原本的職業,可見政府貪腐敗壞的一面,以及身為外省人或者循規蹈矩,也不一定就擁有保障。這個廣播機器,在電影中段被小四的好友小貓王拿去改造,成為黑膠唱盤的音響,此後廣播就壞了,暗喻著政府的失能,以及被外來文化改變的時代氛圍。

搖滾樂以及貓王的唱片,都暗示著美國文化的入侵,活躍了年輕一代的思想和生活,為他們注入新穎的創造力和活力泉源,豐富了他們的生命。可惜這樣的變化並不持久,在少年們不安而組織幫派的過程中,暴力扼殺了這樣的活力,中山堂不再願意出租場地給一般民眾興辦演唱會,也無人再光顧小公園,小貓王那一群玩音樂的年輕人當然也就失去了舞台。


「我寄信給貓王,他回我信了 ! 他信上寫,他的歌竟然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島上這麼受歡迎,他很感動。」

電影的最後,小貓王想要探望小四,但不能寫信,他送了一卷錄音帶過去,裡面錄著他唱的歌,以及貓王回他信的口白。這裡帶給人的感覺,應該要跟《尋找甜蜜客》一樣使人動容 (看這部電影我可是大哭不已),但話語才剛落幕,隨著承辦人員的一句髒話,錄音帶便被直接丟進了垃圾桶,暗示著年輕人新潮的力量和外來文化,是如何被統治者和上位者不屑一顧地對待,而我們始終沒有能力去挑戰這個體制。

小四的小妹在家裡不小心踢翻了爸爸的廣播機,結果卻治好了機器,母親背對著鏡頭,拿著小四的建中制服,聽著一個又一個榜單上的名字,無言地望著,小四一家和電影中所有人的生活,經過一番獨立思想的反抗和新浪潮的洗禮,最終又得回歸政府的掌控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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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第一部楊德昌作品,超喜歡,他擅用長鏡頭讓演員自由發揮,也擅用場景的截角或不完全的畫面使敘事充滿想像空間,這部片最厲害的是自然光影的構成,讓黑夜中的場面充滿緊張和壓迫感,不管是幫派械鬥或是政府暗地裡的行動,恐怖的氛圍都塑造得很好;另外,這部片極高的場景還原率,也讓電影質感表現得更加細膩,生長在那樣的年代,導演對於場景及道具的要求更高,想必讓同一代人觀影時感同身受吧。我還看了一點點《恐怖分子》的前段,一幕幕切換的城市及建築一影,解構了印象,塑造某種城市意象,超級美,終於反芻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要把楊德昌全部攻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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