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5日 星期二

: : 一一 Yi Yi : A One and A Two : :


楊德昌 2000《一一 Yi Yi : A One and A Two》IMDB 8.1 / Rotten Tomatoes 96% / 豆瓣 8.9

今年有三部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數位修復於大螢幕上映,其中《一一》標榜著十七年來第一次於台灣首映,一部在2000年讓楊導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讓眾多外國人淚灑戲院的電影,當然要進電影院觀賞。那天不知怎麼了,看正片之前的其他電影預告我就看到哭了,眼淚的開關就是這樣,只要轉開以後就停不下來,於是整部片我都淚流不止;要說為什麼的話,那種感觸很複雜,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會感到這麼難過,好像見微知著,一些很小很小的生活瑣事就能讓人聯想到自己的原生家庭,很多細膩的情緒是在電影裡面看到以後才會意識到的,其實在現實生活中、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有這麼多狀況是我們處於其中卻沒有看到和注意到的,而家人這種最近卻又最遠的關係,讓我們就算伴於身側也無法發覺他們的悲傷痛苦,這些情緒的揭露不斷衝擊著我,直到現在想來還是覺得陣陣酸楚。

這是關於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電影,電影由代表喜事的婚禮開始,由喪事結束,劇中有小孩的出生,有老人的死去,一個家庭會經歷的生老病死全部展現其中,非常自然,一點都不刻意。就像船過水無痕一般,有很多鏡頭用極其冷靜的方式來呈現,不帶感情地、旁觀地,側寫一個事件的發生;譬如婚禮中必定會有的親友鬧新人,鏡頭在一段距離以外冷冷地拍攝整場鬧劇,觀眾也像是遙遠的路人,剛好路過這個場面,而非參與婚禮的相關人士;這種拍攝手法很有意思,因為主角明明是新郎的姊姊一家人,感覺卻是如此疏離,整部電影有許多這樣的鏡頭,讓人產生一種生活於城市的中產階級都是如此冷漠、格格不入的印象,連帶地也能感覺到,即使生活於同一個空間、共享某一個血緣、或是有著特別的關係,我們依然如此孤獨,何況就算是只有八歲的洋洋也有自己的秘密,父母親都無法知悉,個人必須自己去消化自己的感情與情緒,都市是這樣地充滿隔閡,而生活於其中的我們卻是習以為常。

片名《一一》,如果直書便能寫作「二」。看到網路上有人提出一解,我十分認同且有更多的想法——「ㄧㄧ」不是「一對」也不是「二個」,而是「ㄧ個」跟「ㄧ個」,就好像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不論是親友還是愛人,不管你們住在一起或是交往得多麼熱烈,我們由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對夫妻、就算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人的單位永遠不會變成複數,我們也依舊是孤獨的個體,必須在喧囂的寂寞中學會與自己獨處,也要明白沒有人會為你的情緒負責,我們最終要面對的對象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看這部片我感到特別有親近感,簡直就像是在看身邊某個人的家庭一般,或者直接把自己的家庭代入進去也不為過,而讓我特別難過的地方,也正是將劇中的母親和自己的母親影像重合,進而感到愧疚難當,思索著我的母親會不會當年也經歷著這些煎熬? 她是不是也痛苦到無法負荷的地步,而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這樣代入的同時,我更發現這部電影的年代跟我的成長階段是完全一致的——2000年的我九歲,姊姊十七歲;電影裡洋洋八歲,有一個讀高中、彈鋼琴的姊姊婷婷;他們家住在溫州街和辛亥路的路口,婷婷每天回家都會經過高架橋下方的馬路,那裡正是我以前在公館永楽座上班和去往男友在溫州街租屋處的必經之路,就在大學時我們常常待上一整天的咖啡廳路貓的旁邊。不論是時空背景還是地理位置,這部電影都與我十足相近,劇情也是那麼平凡,窺探每一個在這座都市裡生活的人的一生。

電影開始於小舅子的婚禮,他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前女友,最後卻與年輕貌美又挺著大肚子的現任老婆結婚,那個前女友一開頭就來鬧場,婆婆不知是感到無奈還是疲累了,父親NJ和婷婷便先送婆婆回家休息,在樓梯間與剛搬到隔壁的莉莉見到第一次面。婷婷收好垃圾,他們便回去圓山飯店的喜宴場吃飯,洋洋因為被女生欺負心情不好,NJ便帶他出去吃麥當勞,沒想到回去飯店迎面而來的便是大學畢業後再也沒有見過面的前女友阿瑞,兩人在電梯前談話被好友撞見,於是終止了對話,但牽起了曾經斷掉的線。回到家後,迎接所有人的是婆婆在樓下垃圾場昏迷不醒的消息,由此開端開啓之後的每一條敘事線。



|大人的煩惱與缺憾|

「老實怎麼樣? 老實是裝出來的啊? 誠意可以裝、老實可以裝、交朋友可以裝、做生意也可以裝,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

NJ是個老實人,和朋友一起經營電腦相關產業,往日發展硬體賺了錢,到了現在卻滯銷嚴重,於是在尋求金主的前提下,他們打算嘗試與做遊戲和軟體的日本公司合作,可是夥伴卻覺得日本公司太貴,沒有那種預算去發展,只想要撿台灣抄襲的公司的便宜,沒有遠景也沒有眼光,到最後又被擺了一道,得不償失。NJ不齒這種行為,做人沒有誠信,那乾脆不做了還比較好;可以看到在最後的喪禮上,夥伴求NJ回來跟他們一起繼續打拼,他一句話也不說,便能想像工作的這幾十年間,一定有很多類似的事情發生;現實生活有很多我們無力拼搏的狀況存在,但是否要丟棄自己的原則、成為一個爛人,這是我們可以做出的選擇。

「為什麼我們都害怕『第一次』? 每一天都是第一次,每個早晨都是新的;同一天不可能重複過兩次,每天清晨,我們從來不會不敢起床,為什麼? 」

和NJ一見如故的日本大田公司老闆,在他們的談話中,他曾這樣說過。為什麼人們害怕新的挑戰,卻不害怕起床呢? 雖然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們的生活卻是不斷地重複再重複,我們不會一天到晚換工作、換對象,更不能換自己的家庭和親人;這句話自然有其道理,可是必須奠基於我們能夠轉換自己的心情上面,然而大部份人都不是這樣過活的,我們大多只把每一天當作另一天去面對而已,這也體現了NJ妻子所述說的煩惱——「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

「以前敏敏一直在家,我都覺得說,有什麼問題反正問她就好了,不過現在好像問她也沒什麼用,而且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其實這樣自言自語對我來說蠻難的,我這樣講你不要生氣,我覺得好像在拜拜,除了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能夠聽得到之外,對我自己所講的話是不是真心的,好像也沒什麼把握。不過講實話,原本自己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現在看一看好像覺得少的可憐。有時候覺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一點把握也沒有,都會覺得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幹嘛又要把我弄醒,然後再去面對那些煩惱,一次又一次。如果你是我,你會希望再醒過來嗎? 也許洋洋說的也對,你比我們多活了這麼久,我們除了自己心裡一大堆問題之外,又能告訴你什麼事情呢? 」

婆婆雖被送回家,但始終昏迷不醒,醫生告訴他們可以每天跟她多說說話,母親敏敏一連說了多天以後,卻對自己生活的匱乏感到痛苦失望;對話如果沒有應答,就變成了自言自語,而這很容易成為自我挖掘的過程,敏敏在被迫坦然面對自己的狀態中,看清自己平日忽視的一些事情,同時也是我們所有人都會去忽視的事情——生命的匱乏。我們大多陷在無法動彈的泥淖中掙扎求生,被工作追殺、對生活麻木,因為不想面對自身的缺憾,而選擇性地蒙蔽雙眼,但只要意識到自己的狀態跟我們曾經夢想的都不一樣的時候,我們必定會感到痛苦非凡。敏敏就是這樣,她受不了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最後選擇上山求佛,希望能夠寄託心靈的缺損;輪到NJ,他也誠實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面對自己的煩惱;他們都尚未找出解決這種狀態的方式,但至少他們先對自己坦誠了,這是重要的第一步。

「其實真的是沒有什麼不一樣。好像我每天在跟媽講話一樣,只是那個位子換了一下,我就好像是媽媽,他們就好像是我。他們每天輪流地在跟我講同樣的東西,每天都要重複幾遍。我是覺得這一大堆真的是沒有那麼複雜......哪有那麼複雜? 」

「你不在的時候,我有個機會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


就算是我這個年紀的人,大學畢業工作了幾年,我也無時無刻都有著他們年邁以後的想法——覺得自己白活了,浪費大好青春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不喜歡的事情、甚至是自己不愛的人身上,覺得過往的日子是那麼樣地燦爛,學生時代是如何地閃爍著光輝,當時自己充滿了無限的可能,但為什麼來到職場以後,我們原有的獨特性和個性都消失了? 那些原本引以為傲的東西都去哪裡了? 如果重來一次的話,是不是能夠有所不同呢? 這些自我的疑惑與遺憾,總會在夜闌人靜時襲上心頭,因為對自己的不滿永遠都在,如果我能為自己感到驕傲,也許便不會如此悲苦,可是就真的很難,現實和小時候的夢想與憧憬都不一樣,現實真的很難。然而,NJ說,就算再活一次,好像也沒那個必要;當我們理性地去思考這句話,就會知道這是真的,生命是一個不斷在前進與變化的過程,我們不會一直停滯原地,而我其實也相信這些過程都有其意義,必定會為未來帶來某一些什麼,只是現在它還不會揭露自身目的。



|愛情與生活|

「我記得第一次牽你的手,也是在平交道前,你記得嗎? 我們去西門町看雷影,過武昌街,剛好火車來,我就牽你的手,也沒想到那時候手是濕的,還是乾的。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才再牽到你的手,只不過地點不一樣、時間不一樣、年紀也不一樣了。」

這部片一共有三組三角關係,一組是邁入中年的夫婦與丈夫的初戀情人,另一組是剛結婚的新人與丈夫的前女友,最後一組是高中生情侶與夾在中間的朋友。整部片有著眾多的交叉比對,諸如上面那段口白在背景說話,但畫面上播放的是婷婷與男孩第一次牽手,接著才切換回NJ牽著阿瑞的手;畫面演出婷婷和男孩開了房間,男孩卻害怕跑掉,婷婷一個人默默走回家,下面切換回日本安排的劇情,便是NJ說「第一次去旅館還是你拖我去的,我被你嚇死,先落跑。」這剛好也體現了老早之前在婚禮上出現的一句話「你們女人用先上床、再把男人搞定,這一招到現在都還是很有效。」關於愛情的描述,電影甚至列出NJ口述小學時對於初戀的憧憬,比對洋洋小小的視野裡發光的女孩,所有的橋段都渾然天成,把各種年紀所經歷的愛情做一番相互輝映,孩子所嘗到的閃耀與苦楚以意會的方式呈現,大人再以口白緬懷青春歲月,點明所有人都曾擁有過的愛情的酸與甜,電影的節奏與編排實在讓人不得不拍手叫好,非常高明,也非常有意思。

「你問過我心理真正想做什麼嗎? 我考上電機系那天,我爸很開心、我媽很開心、你也很開心,而我呢? 我反而是最悲哀的人。人是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的,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 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我最愛、最愛的人......所以,你知道......我心裡是怎樣滾、怎麼攪,你知道嗎? 想起來真好笑,我電機系唸完了,現在做的是你當初希望我做的事,身邊沒有你,而你的生活過得比我還好。」

「那時候,你太天真了。我是怕......以後你養我不飽。」


在我看來,這三組三角關係都有著某種隱喻,代表現實和理想的拉鋸。NJ對阿瑞說他從未愛過其他人,阿瑞聽完後一個人在房裡痛哭——這兩人的羈絆比我們想像得都要深,愛對方也愛得全心全意,但是這段愛情伴隨而來的苦澀,只有兩個當事人才能夠體會。NJ無法忍受自己的未來被捆綁,而且束縛他的人正是他最愛的人,無法動彈的苦楚讓他選擇逃離,然而最後他卻活在當初女友對他的期望裡,比起理想,他屈服於現實;從劇情安排可以看出,即便是相隔多年後再聚首,阿瑞只要面對NJ情緒就會不穩,就算想著自己必須改變,不可以再任性妄為,但在她獨處的時候想必也有發現這個問題,她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既不體貼也不成熟,她的索求太多,想要最愛的人也可以付出一切去愛自己,就算內心愛得再深,這種壓力也可能會變成夢魘,而索求的人得不到回應便可能做出自己也想像不到的事情,我覺得這就是為什麼最後阿瑞會選擇不辭而別,而NJ也回到自己平和的家庭,因為比起理想中的愛情,安穩的日子也是另一種幸福,更何況他們的愛情只是理想,理想無法實現的話,所有人都將備受折磨,且不受祝福。

另一組三角關係與這一組比對起來,顯得相當滑稽可笑——阿弟舅舅經常隨便投資,手上的錢財也是大起大落,他娶的太太年輕漂亮,但很像是那種只想過舒適日子的女人,只要丈夫不順她的意,便會一天到晚被趕出家門,而他那較為年長的前女友,與他的親友都十分要好,個性八面玲瓏、討人喜歡,連婷婷都和她有些交情。某一次阿弟信心十足的投資又被蹺頭,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被妻子趕出門,因為欠姊夫錢,最後選擇回去找前女友哭訴,然後我們可以從電影看出來,這位云云阿姨實在很有一套,不但思路清晰也很會照顧人,阿弟看起來一副廢物的模樣,云云阿姨隨便幾句話就解決了他的難題,他也開玩笑說因而要為她服務一下,真是不要臉;到了電影最終阿弟能拿出錢來還姊夫,且臭屁一堆,實在笑掉別人的大牙,原來他之前僥倖的成功,根本都是靠這位前女友的功勞,十足荒誕! 這一組三角關係,看起來就是拋棄糟糠妻的節奏,但是現任妻子大概也只圖享樂,配在一起沒什麼好說嘴的,就是那位云云阿姨,還是找個能幹的男人嫁了吧,這麼爛的回頭草別吃比較好。

「你比較喜歡喜劇,不喜歡悲劇。」
「不會啊,我只是不喜歡有人故意把故事講得那麼悲慘。」
「可是在現實生活裡,悲傷的事和高興的事都有啊,這樣電影才有真實感,要不然我們怎麼會喜歡去看電影? 」
「如果電影跟過生活一樣,那誰還會想去看電影,過生活就好啦? 」
「我覺得我小舅說的蠻有道理的,他說: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比起以前至少延長了三倍! 在電影裡面得到的生活經驗至少是我們自己的生活經驗的雙倍就對了。譬如說『殺人』;我們沒有人殺過人,可是我們都知道殺人是怎麼一回事,而且有過好幾次各種殺人的經驗,這就是我們在電影裡面得到的。」
「我又不會去殺人,生命是那麼悲慘的話,那還有什麼意思? 而且,我們好好對待別人,別人也不會對我們不好,幹嘛要去想那些殺人的事情呢? 」
「我只是用『殺人』來舉個例子而己,自然還有別的。譬如他還說:沒有一朵雲,沒有一棵樹,是不美麗的,所以人也應該這樣。這句話我聽了非常感動,改變我對很多事情的想法。」
「這句話你說起來還是好像悲劇,它應該聽起來很美才對,對不對? 」


這段話是最後一組,也就是新鄰居莉莉的男友胖子,與婷婷看完電影後的討論。莉莉是單親家庭,母親是某公司的高階主管,經常帶著各式各樣的男人回家,莉莉因此感到非常痛苦,一天到晚和母親爭吵,得不到正常的家庭所支援的愛,莉莉變成和自己的母親一樣的女人,她選擇隨便索愛,畢竟認真經營一段關係實在太辛苦了,太過認真的話心情和情緒都會隨之起伏,還不如隨性又簡單的關係,反正只要當下獲得了愛和滿足,還不是一樣的溫暖? 她這樣的態度男友胖子也知道,所以到了中段他想要試試看和單純又美好的婷婷交往,也許他就能夠找回心靈的平靜,也能安於平穩的感情與關係;我覺得胖子的選擇,很像是NJ當初的決定——與其和最愛的人在一起互相傷害,還不如另找一個不錯的對象,談個簡簡單單的戀愛,平平安安過日子。

胖子曾對婷婷說過心裡只有她,但這絕不是真的,他只是要拿婷婷來忘記自己的情傷;那一天他們開了房間胖子卻逃離,便說明了他意識到自己對婷婷的感情,不足以作為讓他們發生關係的依據,也就是說至少他還保有良心,知道自己不能隨便對待一個還稱不上愛的女孩;可是也是在這之後,胖子就斷了跟婷婷的來往,他選擇回到難以捕捉的莉莉身邊,繼續痛苦受罪。胖子上面的這段話可以連結到最後他痛下殺手的決心,其實他應該也不認為自己會去殺人,但潛意識中這些想法一直存在且不斷擴張,他對莉莉的埋怨最終讓自己失去理智;這也是我在猜,NJ和阿瑞之間太過極端的愛情,如果當初沒有煞車,或許也會形成玉石俱焚的悲劇,好在他們各自找到了內心的平靜。

「妳還是怎樣? 妳還是很樂觀,對不對? 妳少跟我廢話了! 妳哪裡懂? 還在那邊亂作夢? 如果真的跟妳想的那樣,妳哪會需要那些愛情浪漫故事來騙妳自己? 」

這是胖子在殺人前,婷婷最後一次去找他說話時,他對婷婷的怒吼。其實我蠻認同的,這呼應到了NJ對阿瑞說的人是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的,我們都會用自己的想法去看、去套用在有所期待的人身上,希望他能像自己想像的一樣來呈現、一樣的完美,可是這只是一廂情願,如果真有那麼好,還會有所謂的磨合嗎? 婷婷生活在一個單純有愛的環境裡,也很上進考上了北一女,抱持著只要好好待人便能獲得他人的好的態度在生活著,對於那些讓她措手不及的事情,一件件都變成了她的挫折和壓力,她是那樣地純真善良,那樣地美好,可是看在渾身是傷的男孩眼裡,這份好被扭曲成了偽善,事實上也很有可能就是偽善,因為總是壓抑著自己的婷婷,只會把淚水往肚子裡吞,她不會將情緒發洩在其他人身上,甚至連她生氣還是難過都不得而知,她不會說出自己的感受,那種極力營造表面上和平的好意,對一些人來說肯定是無法承受的,明明心裡就有疙瘩,還跟我裝笑臉,白色謊言也一樣是謊言,不如痛痛快快說個一清二楚,日後相處可能還會比較舒適親密,但這對婷婷來說很難;我有點像她,姊姊像她,媽媽也像她,所以看著婷婷,我倍感悲傷。

胖子殺人的一幕,用了動新聞的方式來呈現,既諷刺又悲淒,還有記者追問莉莉母親的新聞片段,在在呈現著冷漠的都市中,人們對於獲知真相是多麼被動,就算是生活在隔壁的鄰居也不會主動慰問,反而在人家背後嚼著舌根指指點點,城市疏離到一種極致,守望相助的概念不復存在,曾經互動良好的兩個同齡女孩,最後也像是毫無瓜葛般一刀兩斷,不勝唏噓。



|孩子的眼光與生命抒寫|

「我已經好幾天都沒睡了,我好累,現在你原諒我了,我可以好好睡了。婆婆,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 你現在醒過來又看到它,還會有這樣的感受嗎? 我現在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


另一個困擾婷婷良久的事情就是婆婆昏迷的原因——婆婆是在樓下垃圾場被發現昏倒在地的,婚禮當天婷婷回家丟垃圾,但過分的驚嚇讓她完全記不得自己到底有沒有丟,過分的自責也讓她將一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導致她睡也睡不好,影響到日常作息,卻無能為力,因為只要婆婆一天沒有好轉,她得不到釋放罪責的首肯,她就沒辦法原諒自己。很神奇的是,胖子殺人的那天,婷婷在學校被叫去警察局問關於莉莉家的事情,結束後她覺得回學校很彆扭就回了家,結果婆婆竟然坐在病床旁邊摺紙;這一段跟這部電影其他部分的氛圍都一樣,非常地輕柔以及輕描淡寫——婆婆明明是婷婷最希望她醒過來的人,但婷婷內斂的情緒讓她似乎有一點害羞,故作鎮定地對婆婆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最後抓著婆婆摺給她的蝴蝶安然入睡;雖然情感非常收斂,但能感受出婷婷終於釋出了一口氣,婆婆給她的蝴蝶是要她還自己自由,那一天的經歷對婷婷來說一定也有相當的影響,她了解到不論是婆婆還是莉莉或是胖子,其實都不是自己的責任,婷婷過多的溫柔及優柔寡斷讓自己非常辛苦,婆婆要她學會放下。

婷婷在自己的房間醒過來,迎面而來的卻是婆婆的死訊,觀眾和她一起往手裡一瞧,蝴蝶好端端地停在她手中,很像某種奇幻的經歷,剛剛那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已經不得而知了,但手裡的蝴蝶是真的,婆婆為了這個太過善良的孩子要見她最後一面,帶給她心靈的平靜,好像有點毛卻又好溫馨,而這部電影從一而終的距離感,也淡化了各式各樣的情緒,即使婆婆才剛走,也沒有一個人哭天搶地,大家懷著各自的心事去面對這個年邁生命的逝去,祥和寧靜。就好像在說,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老病死婚喪喜慶,都只是一個過程而已,人們在這世上就是個過客,停留多寡是各自的造化,但沒有人有例外,沒人逃得過死難,不論歡欣或是悲傷,從長遠的眼光看來只是瞬間的事情,大家都會經歷到,沒有什麼特別的。

「婆婆,對不起,不是我不喜歡跟你講話,只是我覺得我能跟你講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會每次都叫我『聽話』。就像他們都說你走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裡,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 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找大家一起過來看你呢?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八歲洋洋的世界觀是奇特而美麗的,他求知慾旺盛,不了解的事情就會開口去問,他不害怕被人笑作無知,可是他討厭別人褻瀆他認真對待的事物,如果被欺負了,他一定會找個機會反擊回去,而且他會找到最有效也最有力度的方式;例如在婚禮時被比他大一點的女生們欺負,導致洋洋心情不好,後來他和爸爸坐在椅子上,旁邊有伯伯在抽煙,煙蒂碰到氣球瞬間爆破,他便拿這種方法去回敬那群女生,把她們嚇得半死;又如洋洋熱衷於拍攝人物的後腦勺與各種不明所以的場景,他在午休時間偷跑出校洗照片,結果被逮個正著,訓導主任拿著那些洗出來後看不出主題或是主角的照片和風紀委員們嬉笑羞辱他,洋洋心不甘情不願地罰站,沒過多久他學會做出很大顆的水球,和三兩個朋友謀劃對主任砸水球的計劃,成功之後馬上落跑進視聽教室,真是人小鬼大、機靈應變!!

「爸比,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呢? 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 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

剛好我現在身邊也有兩個姪子,大的六歲半,小的三歲半,在我看來,小孩子洞悉事情的銳利度甚至比大人還高,因為大人看一件事情、做出一個決定,經常要多方面思考,必須滿足所有的條件才能抉擇出來,可是有時候直覺對於一個判斷也許就是關鍵要素,然而我們都想得太多,反而失去了精準與力度,迷失在自我的迴圈之中,顧此失彼。洋洋雖然話不算多,看事情卻很透徹,思路也很清晰,不但聰明,也懂得反抗權威,願他保有這種靈活的特質直到長大成人,不要成為一個過度順從與社會化的狹隘的人。



|情節編排和畫面與聲音的搭配|

最後一定要再次讚嘆一番這部片最厲害的地方,也就是前面提過的各種交叉比對和情節安排,讓整部電影的節奏暢快淋漓,相互輝映的畫面和口白,讓同樣或者類似的事件可以同時被觀眾所看見和理解,便不用再花費瑣碎的時間或片段來講述同一件事情,節省了時間成本也增進電影舉一反三的效用,手法之高明巧妙,實在不得不大感欽佩。

讓人印象深刻的片段,除了上面所說的NJ和阿瑞的對白、搭配婷婷和胖子讓人怦然心動的場面,還有下述幾個十分有趣的安排——婷婷第一次穿著校服遇見莉莉的母親時,阿姨讚賞她念北一女那麼好的學校,婷婷說莉莉很會拉琴也非常厲害,阿姨便對她說「只要書讀得好就好啦。」結果下一個畫面馬上切換到NJ的公司求不得金主投資,來聽簡報的負責人大聲叫囂著「有什麼用? 去年你們賺得再多有什麼用? 」暗指書讀得再好也不一定有用,習得一技之長或許才是有未來與潛力的投資;第二個編排也非常有趣,畫面上播映著阿弟的妻子做產檢看胎兒的片段,背景口白說的卻是日本大田公司的研究計劃,最特別的是這兩者竟能連接在一起,實在讓人驚奇——「它已經開始具有生命的一般現象,它除了可以思考、計算,它還會成長成一個活生生的新生命,成為我們每個人寄托感情的好朋友,這才是電腦遊戲最廣大的商機。」;最後一個則是洋洋跑進試聽教室後,教室播放著生命起源的影片,他喜歡的風紀委員女孩也進了教室,影片說「我們地球一切的生命,應該就是閃電創造的,科學家相信四億年前的一道閃電,創造了第一個氨基酸,一切生命的最基本單位,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她的臉映在閃電的前方,就好像洋洋心裡也響起了戀愛的鐘聲,令人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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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喜歡這部電影,非常意外地,沒想到會這麼有共鳴,寫了好多,也讓我開始深思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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