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青梅竹馬 Taipei Story : :

楊德昌 1985《青梅竹馬 Taipei Story》IMDB 7.7 / Rotten Tomatoes 100% / 豆瓣 7.9

總算攻克楊德昌一半的作品了，看完《青梅竹馬》後十分喜歡這部電影，其中使用的手法與討論的議題，根本不會讓人覺得這是完成在我出生之前的作品，或許這些偉大的藝術家們就是走在時代之前，他們的作品也不會被時代所匡限吧。然而我訝異地發現，這竟是一部上映四天便下檔的電影，飾演男主角的侯孝賢當年抵押房子借錢，一定要幫楊德昌把這樣好的劇本給拍出來，即使身為導演的他甚至入圍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這部電影卻不被市場所買單，真令人感到寂寞啊。另外，我也注意到侯孝賢1986年的作品《戀戀風塵》，和這部電影內探討的人際關係議題非常相似，難不成侯導也有自己的一段故事嗎? 不論如何，兩部都是很棒的作品，只是台灣社會更能接受氛圍柔和的《戀戀風塵》，而較為犀利的《青梅竹馬》，曝光度與能見度比起這部電影的藝術性與完整性都過於不足，這麼好的作品，值得所有人共賞。

｜新與舊的衝突｜

「衝突」一直都是故事描寫與發展最好的核心催化劑。電影圍繞著阿隆與阿貞這對青梅竹馬戀人，刻劃人們在面對現代化社會時所遭遇的困難掙扎與適應問題。

電影開始時，男主角阿隆剛從美國回台，開著賓士車，住在陽明山別墅中，在迪化街經營著一間布行；從外表看來，他充滿了新穎的活力，小有資本的年輕老闆，還有什麼比這設定更吸引人的呢? 然而，其實他才是關係當中守舊的那一方。從他頻繁回到小學棒球隊回憶自己比賽當年的盛況，以及光顧的店面多是上一個世代的卡拉OK店，再比如他為著情面也要打腫臉充胖子借錢給女友父親等事件，都方方面面地呈現出了阿隆傳統的一面。電影還透過吳念真飾演的阿欽這個角色，道出了阿隆的真實狀態——他們都曾是少棒隊的一員，然而成年後面對現代化的都會生活，過去曾為他們核心認同的能力與價值都失去了意義，只能認命地投入到這冰冷的水泥叢林之中。阿欽作為計程車司機辛苦地帶著三個孩子生活，他們的母親卻天天賭博又不務正業，面對境況如此的友人，至少生活尚無後顧之憂的阿隆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女主角阿貞在一間建築事務所任職高級助理，當公司被併購後，她便失去了原有的工作。阿貞從電影之初就表現出很在意男友是否與前女友藕斷絲連的形象，又在面臨失業困境時催促著阿隆結婚及移居美國的未來理想；從表面來看，肯定會覺得阿貞是個思想保守的女人，但其實阿貞相當適應都會生活，就比如她所參與的聚會地點都是最新潮的酒吧與PUB，還有她在明顯重男輕女的父親威嚴下，面對長輩的態度卻是再困難也要靠自己的能力搬出那個家。這些特質都堆砌出了這對情侶在選擇上的鮮明對比，結果，她才是關係當中邁出步伐離開的那一方。

「結婚又不是萬靈丹，美國也不是萬靈丹，只是短暫的希望，讓你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的一種幻覺。我要清靜一下，因為⋯我最近都做錯了，沒有人提醒我，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電影進行到中段時，阿隆就像是遭遇水逆一般，不論做什麼都不成功——借出去的錢拿不回來；一時興起想賭個兩把發洩情緒，卻把整台賓士車都輸掉了；寄望著姊姊與姊夫的提攜到美國做生意，卻什麼希望都盼不到；與女友的關係尷尬，又與舊愛不乾不淨；如此混亂的狀態，還有更慘澹的收場嗎? 還真有。阿貞面對妹妹的朋友 (年下男) 的追求，選擇放下面子要與阿隆和好，但阿隆卻拒絕了她，接著面對年下男的窮追不捨，阿隆又用上了他一慣的舊時代應對方案——打架，沒想到年輕人竟攜帶兇器，阿隆被刺中後，在杳無人煙的夜半山路上，幻想著電視中播報他們當年少棒隊的輝煌成就，倒臥在血泊中直到天亮，生死不明。

鏡頭一轉，阿貞昔日的上司打算開一間引進美國新科技的公司，上司在偌大的辦公大樓中比劃著辦公室的室內規劃，神情充滿了振奮，就好像片頭開場時，阿貞在新買的公寓裡充滿期待地規劃新家一般，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期待。阿貞看著辦公大樓的窗外戴上了墨鏡，她選擇了自己的未來——戴上墨鏡的動作就像是要與舊時的自己與感情做一個切割，她將會成為適應新時代的女強人，不需要依靠婚姻或移民，靠自己的工作能力就能夠開展未來。我很喜歡最後這一幕綿長的餘韻——阿貞就算只有自己也能夠筆直地面對新世界，而不是像前面的照片一樣，面對那段不夠成熟也不夠完美的關係時，她總是瑟縮著身體，但當然，我們無從得知兩人之後的境遇是否能夠有所不同，又甚或只不過是另一場輪迴罷了。

｜充滿映襯的鏡頭語言｜

「這種事情，會讓你越來越相信命運，不管你多仔細、多會計算，一點點的偏差，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你看這些房子，我越來越分不出它們了，是我設計的、不是我設計的，看起來都一樣。有我、沒有我，好像越來越不重要了。」

除了前面提過的兩人光顧的店面始終充滿對比，另外像是阿貞工作的環境都是新蓋的高樓大廈，阿隆工作的地點卻是逐漸沒落的舊城街道；還有一幕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阿貞與妹妹那群標榜著享樂主義的年輕朋友們混在一起時，那幕超大的富士LED廣告，和騎著摩托車漫遊台北市時，鏡頭上閃爍著五顏六色燈光的各個地標；映襯的是，輸掉賓士車後只能搭計程車代步的阿隆，車燈照亮並晃過多棟已成廢墟的老舊古蹟，那充滿魔幻寫實的拍攝手法，就好像當面嘲笑阿隆是個LKK一樣。阿隆那無奈又落寞的身影，應該為許多被時代拋下的上一代鄉土中堅分子做了完美的側寫與縮影，導演似乎一面柔情地訴說「我懂你們」，一面又殘酷地表示「但我無能為力」，充滿了無奈。

如果以相似的故事設定來比較《戀戀風塵》與《青梅竹馬》，前者更著重於青梅竹馬脫離學生時代到城市找頭路的甘苦過程，後者則點出長成大人的青梅竹馬因本身性格和價值的不同而面臨的困難與分道揚鑣。兩者都令人不勝唏噓，但比起清新雅緻的風格，我果然還是更受前衛而犀利的風格所折服。另外，我覺得《青梅竹馬》有很多比《恐怖份子》好的地方，雖然兩部片都充滿了精心設計，但《青梅竹馬》明顯更接地氣，侯孝賢和蔡琴的演出也相當自然而動人，《恐怖份子》則在主角都是專業演員的設定下，讓整部片充滿了匠氣⋯不知道怎麼形容，總之從劇情刻畫、剪接手法、到演員表現都非常冷洌，好像距離觀眾相當遙遠，《青梅竹馬》的主角就很能讓觀眾理解角色的成長與選擇，電影情節也就自然地推動了下去。

此外，看到我自己在《戀戀風塵》的最後寫道「電影作為影像載體，是文化保存極為重要的一環。」也讓我忍不住更多地注意《青梅竹馬》裡面的都市風景，我發現，我真的好崇拜楊德昌，還有其他導演能夠把城市拍得比他更美的嗎? 他所擷取的城市風貌就跟他的電影劇情一樣充滿了精心設計，那種既冷漠疏離，又好像有點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簡直太過美妙了。剛剛正巧隨意瀏覽電視上播放的台灣電影，拍攝到的城市畫面，都讓人覺得不過是轉場而已，但楊德昌電影裡的城市卻絕對不只是轉場，而是故事傳達的重要一環，這是最精妙的所在。